見識過李神軌喝酒,初新才明白南方人中很少有海量者。李神軌絕不是在嚐酒的味道,而是在用酒把胃倒滿。“我在戍邊時經常這麽喝酒。”他喝得盡興時還會這麽說一句。


    初新覺得沒趣,因為他跟不上李神軌喝酒的節奏。他不敢這麽猛灌自己,他的身體還沒恢複,就算心情很糟糕,快酒也絕非他的選擇。


    他的酒反而有些醒了。


    “鄭儼這家夥沒什麽本事,唯一的優點就是那副女人般的皮相,憑什麽?”李神軌開始自言自語,初新清楚李神軌灌下的酒已經開始起效。


    他從李神軌的胡言亂語裏大致明白了,李神軌在胡太後心中的地位恐怕永遠及不上鄭儼。初新暗暗發笑,他沒想到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武夫竟似對胡太後動了真心。


    又有客人進了酒館。


    三個人,三個羽林軍士官,其中一個初新認識,正是在糧倉數落初新害死自己弟兄的人,之後在箭雨中,他用他弟兄的屍體躲過一劫。


    雖然有些驚訝,初新還是起身相迎,微笑中挑不出任何尖刺,那個羽林軍士官顯然有些拘謹,但還是努力地點頭迴應。或許當別人用不公的言論與舉動對待你,你卻用熱情來消解時,那些人反倒應該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依然有人的臉皮厚得能夠承受刀槍劍戟,三個士官中的其中一位就在吹噓:“李梧桐在幾年之前就應該死在我的劍下,可惜他們人多,我們兄弟七人力戰不退,卻還是被他僥幸逃脫了。”初新明白,說話的人就是“漠北七盜”中唯一的幸存者——胡象兒。當然,他從李梧桐處聽聞的真相卻是胡象兒逃出生天,雖感厭惡,他並沒有揭穿胡象兒。


    年輕人有個毛病,就是愛吹噓,初新身上也還殘留著這一習氣,而且說到底,宋雲的性命算是胡象兒救的。


    “想不到陛下能召集星盟眾人參戰,弱冠之年就有此等能耐。”另一個初新不認識的士官扔了兩粒花生米入嘴,邊嚼邊說道。初新一邊擦桌子一邊納悶:星盟眾人從不接受他人指揮,隻按道義行事,怎會聽從天子召集?


    “萬順王爺武功卓越,人品高邁,他統率星盟自然實至名歸。”胡象兒不經意間迴答了初新的疑問。雖不知元歡以何種方式令星盟成員順服,初新還是鬆了口氣,他對這位王爺的印象很好,除去他們頭次見麵的詭異和不愉快,元歡的作為是挺合他心意的。


    “陛下糧倉一役威震朝堂,太後一臂缺損,定有異動。”胡象兒繼續分析形勢時被他的同伴捂住了嘴,因為他們看見了在一旁打鼾的李神軌。


    “李神軌?”


    “是他。”


    胡象兒緩緩拔出了插在腰間的劍,小心翼翼地挪步至李神軌身側,他的兩名同伴則在旁警戒,提防李神軌突然醒來。初新不認識的那名士官提醒道:“事成之後,功勞平分。”胡象兒不耐煩地從鼻子裏哼出一句很輕的“知道了”,高舉長劍,準備砍下。


    他手中的劍忽然如變戲法一般消失了。


    胡象兒一個踉蹌,差點撲在李神軌身上。他正了正身形,斥道:“陸迴乙,你弄的鬼?”


    胡象兒口中的陸迴乙正是在糧倉與初新有一麵之緣的士官,他搖搖頭,表示胡象兒的劍不是他奪的。胡象兒原地轉了個圈,發現初新在不遠處笑眯眯地望著他。


    “你笑什麽?”胡象兒怒氣衝衝地問道。


    人在出洋相的時候總是討厭旁觀者嘲笑的。


    初新卻似還嫌不夠盡興,居然晃了晃手中的劍——那是胡象兒的劍,劍柄雕刻了一隻馬頭,極容易辨認。


    胡象兒已氣得可以將初新生吞活剝,初新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酒館裏若是死了人,我這生意恐怕再難做下去了。”


    胡象兒借機譏嘲:“就這麽幾個人喝酒,一家酒館不開也罷。”


    初新甚感無奈,可麵上仍是不動聲色:“酒館畢竟是朋友相托,我不能擅作主張。”


    陸迴乙轉了轉眼珠,假意道:“既然主人不許,我們便將他拉至外麵再動手。”


    初新背上泛起一陣寒意,暗歎陸迴乙心腸惡毒,但終究是笑嘻嘻的,拱手道:“請便。”他已看出麵前三人不願驚擾李神軌,怕弄醒李神軌之後再難有此良機,幹脆抱臂看三人笑話。


    陸迴乙見初新沒有阻止,就走近李神軌,準備將他搬離。初新瞧他如此果斷,心中起疑,仔細一看,陸迴乙的袖中居然藏著一柄短劍。


    鋒利的短劍,陰暗的計劃。


    初新摸出了懷裏的石頭,準備擊打在陸迴乙的手腕處,陸迴乙卻突然發出一陣慘叫。


    初新定睛看去,陸迴乙的手竟被一柄匕首釘在了案幾上。“好快的出手!”初新驚歎。又一批客人進了酒館。這批客人初新見過,在爾朱榮所居住的旅舍之中,其中一人更是讓初新意想不到。


    三叔。


    在那個雨夜之中消失的三叔竟然躺在擔架上,被黑袍刀客和大胡子二人抬至酒館,爾朱榮則由高歡與宇文泰護送著進入。騰得出手的,除公孫無忌和瘦高個兒外,隻有體弱的爾朱榮與傷未痊愈的三叔。


    初新認定公孫無忌和瘦高個兒沒有擲物中的之能耐,爾朱榮雙手無力又是他親眼見過的。


    難道是三叔擲出的匕首?


    三叔又為何會伴爾朱榮左右?


    “初新少俠,許久不見了。”四輪車上的爾朱榮客套著,那雙眼睛依然懾人,陸迴乙的痛苦呻吟竟似都因此停頓了片刻。


    初新苦笑,他實在不願再見這雙眼睛,他還是裝作不知道爾朱榮的真實身份,報以禮數道:“軍師別來無恙啊。”


    爾朱榮冷笑:“我一直被寒疾纏身,豈可說別來無恙?”


    初新瞅了眼陸迴乙,又看了看另兩名戰戰兢兢的羽林軍士官,繼續與爾朱榮周旋:“軍師和三叔一同光臨小店,蓬蓽生輝,要點什麽酒什麽菜呢?”


    三叔擺擺手,道:“不必麻煩,我們隻是有事來尋你。”初新望著這位老人,皮膚鬆弛,眼窩深陷,幾天前還是油光滿麵的,此刻則已幹癟瘦削。


    或許有人可以一夜白頭,一下子瘦這麽多卻是世所罕有。他經曆了很多不幸,痛苦且密集,他的妻子死去,他養大的仆人背叛,這些或許他都可以忍耐,最關鍵的是,他從富甲天下的商人淪為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對於視財如命的三叔來說無異於要了他的性命。


    他已幾乎失去所有。


    可他沒有喪失他的氣度,那種傲視群雄的非凡氣度,就好像他並未寄人籬下,就好像他一直是腰杆筆挺的勝利者。


    初新知道,一般能笑到最後的,正是三叔這種人。


    “說吧,什麽事?”


    三叔朝陸迴乙三人望去,嚇得他們繞過擺放雜亂的桌凳,躥出了酒館。初新歎道:“這幾個人還沒付酒錢呢……”言下之意是讓三叔他們代償,可他忘記三叔已不是那個有錢的主顧了,失去了一擲千金的本事。話音未落,門外竟斜斜飛來一袋錢,正好就落在初新麵前的桌上。


    “快去看看!”爾朱榮急忙催促道,身邊的高歡閃身出門。初新不明白為何素來冷靜的爾朱榮異常緊張,但他清楚,憑胡象兒三人的身手無法將這袋錢平穩扔至他跟前。


    門外有人,本領還不小。


    “初新少俠,你猜猜這袋錢是誰丟進來的?”爾朱榮故作神秘地問。初新自然猜不出,他連可懷疑的對象都沒有。


    三叔如唱雙簧般幫腔道:“扔這袋錢的人,不出所料,應該就是‘公子’。”


    初新的酒剛才隻醒了一半,現在卻已醒透,他不懂為什麽,“公子”這個名字居然又出現在他的世界裏。雨夜的場景悉數衝擊著他的腦海,他忘不掉的那位戴狐妖麵具的姑娘再次勾起了他塵封的痛楚,逼他冷冷地迴答道:“‘公子’已經死了。”


    “你真的以為‘公子’這麽輕易就會死?”爾朱榮的眼中忽然泛起了奇異的神采,“傳聞中,‘公子’能在寒潭中屏息一個時辰之久,能赤足走入燒旺的炭火裏,比狼頑強,比狼狡猾。”


    初新不想多費口舌,隻說了句“任何人都會死”。


    爾朱榮的目光直指初新的雙眸,刺痛著初新內心的柔軟角落:“事情絕沒有那麽簡單,因為‘公子’絕不會那麽簡單。”


    他的雙足就是因“公子”而殘廢,他對“公子”的恨支撐著他穿過幽暗的困苦歲月,鍛造了靈魂的堅硬鎧甲。現在,爾朱榮要逼迫初新接受一個他永遠不樂意接受的結論。


    “我的腳筋是在六年前的臘月初八被‘公子’的手下挑斷的,‘公子’就在離我不遠處站著。”爾朱榮仿佛又見到了那白衣的鬼魅,他淩厲的雙目中竟難得的閃過一絲驚恐。


    “巧合的是,”三叔接話道,“六年前的臘月初八,正好是我與晴成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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