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總是清冷,如同分別一般。人和人無論怎樣都逃不過分別,不是生離,便是死別。不過多數情況下,生離好歹強於死別,隻要活著,哪怕牛郎織女那樣隔著一條天河,也終有重見的一天。


    小薑頭迴坐馬車,對於一個長期用雙腳流浪的人來說,馬車不僅是奢侈品那麽簡單。準備妥當後,他就迫不及待地鑽進了車廂裏。


    一家酒館從來都是客滿為患,可當女主人要離開時,送行的人卻寥寥無幾,洛城的精明民眾明白,一旦她要走,她對洛陽而言就是一個過客,一個路人,不必傾注過多的情感。


    當你對於另一個人沒有任何價值時,你才能清晰地看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宋雲的傷很重,仍無法下床,隻能托初新替他道別。


    “露白不能來。”敏突然說了這麽一句,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透露給初新什麽訊息。初新隻是點了點頭,他明白露白心中有愧。愧疚的人不必別人責怪,自己就會把自己逼迫得很難堪。


    敏注意到初新的反應並不熱切,補充道:“再怎麽說,她也和我們一同堅持到了最後。”


    初新不願意再迴顧當晚的情形,岔開了話題:“我聽聞邊境很亂,你最好往東取道。”


    “是啊,北魏近年的局勢越來越不穩了,世人盡皆修佛,大興土木,寺廟林立,卻不見流寇四起,盜賊泛濫,苦了小薑這樣的孩子……”敏說著便歎起了氣。


    “洛陽倒是個好地兒,繁華永不落幕。”初新的語調帶著三分譏嘲,他看見早起的農人耕夫正要出城勞作,也瞧見三個衣著破爛的商朝遺民在啃雞骨頭。這個千年前留下的頑固族群秉承著千年前的賢人伯夷叔齊的準則“不食周粟”,並且將之發揚光大,連普通的糧食都不吃了,隻吃魚肉。魚肉價高,商代遺民們又自詡貴族,不肯幹活,隻能在夜深人靜或者黎明破曉時撿骨頭啃。


    洛陽的繁華便是由雄蜂般隻勞動不思考的農夫和蛀蟲般苟且而自大的庸人堆砌成的。


    他忽然瞧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肥胖身影。“元瑾?”敏也注意到了,元瑾正騎著高頭大馬悠悠走來,“他這樣的富家子弟何用早起?”


    初新不躲不避,微笑著迎了上去:“元公子,大清早的去哪兒逍遙啊?”元瑾先是一愣,隨即也笑了。他一笑,臉上的肉就堆往一塊兒,敏看著覺得惡心,往後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元瑾頗得意地說:“我正要去上朝。”險些驚掉了初新的下巴。


    “哈哈,元公子越來越會開玩笑了。”


    “我沒說笑,如今我兄長貴為中書令,做弟弟的自然要不甘其後,努力為陛下分憂。”元瑾板起臉,輕叱一聲,策馬而過。


    “倒真是新鮮……”初新望著元瑾的背影,由衷地感歎道,“一個公子哥不專心致誌地揮霍青春,學人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敏幽幽地問:“你信?”


    初新搖搖頭:“我不信,可我也不信他是個普通的紈絝子弟。”


    “什麽?”敏不懂初新話裏的意思。


    “我上次與他交過手,他的本事可不小。”


    “你是說他扮豬吃老虎?”


    初新略微頷首,意味深長地說:“老虎不可怕,豬也不必提防,最危險的卻是這種扮豬吃老虎的人。”


    言下之意是,在被他咬上一口前,你永遠不知道他是否在假扮一頭豬,可當他咬住你時,你已經沒有機會再後悔錯把老虎看作豬。


    敏發覺他們似乎遺漏了什麽,仔細搜索剛才元瑾話語中有用的信息,突然道:“元歡成了新的中書令?”


    初新沉吟道:“鄭儼不知所蹤,中書令一職空缺,天子此舉正是在加強皇族的力量,尋求和太後抗衡的資本。”


    敏恨恨道:“若非天子卑鄙的舉動,那天的傷亡不可能如此慘重。”


    “是啊,”再次提起晴死去的雨夜,初新的內心五味雜陳,“可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麽做。”


    “不可能,你做不出這麽心狠的事情。”


    “沒什麽不可能的,那晚被拗斷手腳的人眼中,我或許比殘狼更兇狠暴戾,”初新低下頭緩緩說道,“居其位,謀其政,他是天子,自然不會顧惜我們的性命。”敏想起滂沱大雨之中初新如霹靂般剽悍的出手和圍繞於初新身邊嗚咽不絕的慘唿,心有餘悸。


    敏問:“這麽說,你不恨他?”


    初新苦笑:“理解是一迴事,恨是另一迴事。”


    “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麽。”


    “我有時候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麽。”


    小薑從馬車裏探出腦袋喊道:“敏姐姐,我們該走了!”敏點頭迴應,輕聲歎道:“或許隻有孩子是最容易看透的,餓了困了倦了乏了,該怎麽表現就怎麽表現,從不用偽裝。”初新附和:“是啊,他多開心呐。”


    突然,初新衝小薑說道:“小薑,照顧好你的敏姐姐。”小薑鄭重地點點頭,好像接過了一項光榮的使命,敏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了。


    “一代新人勝舊人,小小年紀就能把你逗樂,前途不可限量。”初新搖頭晃腦地稱讚道。


    敏慢慢向馬車走去,邊走邊說:“給你留了三十壇美酒,不多,隻夠你喝一個月。”


    “一個月恐怕喝不到,不過三十壇酒總是聊勝於無,先謝過了。”初新裝模做樣地行了個拱手禮,敏白了他一眼:明明欠了人情,說得卻還像勉為其難一般。嫌棄歸嫌棄,敏最後還是繃不住,又笑出了聲。


    初新提議:“你還是應該多笑笑……”


    他的提議被敏打斷:“我不想去討好別人。”


    初新反駁道:“笑不是笑給別人看的,而是笑給自己的,讓自己覺得事情還沒有那麽糟糕。”


    敏詰難道:“那豈不是自己騙自己?”


    初新將敏扶上馬車,微笑著說:“有時候真相並不夠好,偶爾也該騙騙自己。”


    小薑的小虎頭又從車廂裏探出,他問初新:“等下次再見時,你能教我劍術嗎?”初新撫摸著小薑粗糙的頭皮,真誠地答道:“一言為定。”


    銅駝街,一家酒館。


    一家酒館人去樓空,女主人不在,酒客們竟似沒了喝酒的勁頭,紛紛跑去醉仙樓了。白天還好,一到夜晚,醉仙樓營業,張燈結彩,一家酒館中就隻剩初新和幾個夥計。敏走時叮囑初新好生經營,若是不能勝任,就將店盤給別人,初新撓撓頭皮,心想若是打退堂鼓,必會被敏恥笑,於是拍碎一壇酒的泥封,切了半斤牛肉下酒,邊喝邊想辦法。


    辦法沒想到,酒空喝了半壇,初新感覺輕飄飄的,似長了翅膀,隨時可以起飛。


    有個人進了酒館,初新熱情地迎了上去,看清那人麵孔時,初新卻像被潑了一大盆冷水。


    來人正是太後寢宮中碰見過的麵首——李神軌。


    “說,鄭儼在哪裏?”李神軌一把抓住初新的手腕,初新腦袋發脹,根本來不及反應,也掙脫不開,一麵喊疼,一麵斜眼觀察周圍情況。其實他已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想借這個名頭讓李神軌鬆手。


    李神軌雖寡言沉默,下手卻準確穩當,他根本不理會初新扭曲的表演,加大了手上的勁力。多大勁對於初新而言已經無所謂了,痛楚似在撓癢癢,他隻是覺得手腕不能動彈很難受,見喊疼沒效果,便出言周旋:“我知道他在哪裏。”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知道。”李神軌罵道。


    “他就在……”初新壓低嗓子,拉長了聲音,引得李神軌側耳過來。


    一記拳頭砸在了李神軌的眉骨處,他一時頭昏目眩,隻得撤手,初新掙脫,想去摸身上的劍,才發現“七月”被他隨意放在了喝酒的案幾處。


    李神軌不愧是武將出身,已經調整好狀態,怒吼著拔劍而來。初新搖搖晃晃的,站立不穩,眼中竟冒出了三道李神軌的身影,沒辦法,他隻能隨手將身旁的長凳拉至自己麵前用作抵擋,被李神軌一劍斬斷。


    頭腦糊塗如竹漿,平時迎敵的策略居然一條也想不起來。眼看李神軌的劍便要刺來,初新大喝道:“慢著!”劍勢竟真的止住了,一旁的夥計們看得目瞪口呆。


    李神軌冷冷道:“說,你還有什麽要說?”


    初新當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他努力想讓頭腦清醒些,暗罵自己喝酒誤事,情急之下隨口問道:“你幹嘛打聽他下落?”


    哪知李神軌一聽這話,卻似霜打的茄子般蔫了,找了把長凳坐下,開始倒酒喝。夥計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撐大了嘴巴,有個膽大的反應過來,去給李神軌添酒,順便把初新桌上的牛肉端至李神軌麵前。


    此刻的初新無所謂驚訝不驚訝,看見喝酒的便都是朋友,趕緊湊上去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你們喝酒都是用這種小碗的嗎?”李神軌拿起一隻碗在空中比劃。


    “閣下用的碗難道不同嗎?”初新醉眼朦朧地問。


    李神軌不語,竟捧起酒壇猛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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