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米鋪的劉掌櫃死了。


    劉掌櫃暴死於洛陽街頭,致命傷口是喉嚨處的劍痕,那也是唯一的傷口。初新認得那劍傷的模樣,雖然很淺,卻是劍刺入留下的。出劍者像是不肯多用一分力氣,刺至割破喉管就停手。


    劉掌櫃的死相可怖,全身架勢擺開,一隻手呈鷹爪狀,另一隻手則拳頭緊握,仿佛死前還要與人一搏。人們想把他的手放平,緊貼身側,卻怎麽也掰不過去。


    據說臨死前曾和人有過激烈對抗者,屍體總是僵硬得很快,故而戰場上有許多英雄死時仍是站立的。


    看著文弱的米鋪掌櫃竟似學過一些拳招,這倒是件稀奇的事情,尋常百姓認為,劉掌櫃大概是得罪了什麽人,仇家找上門,致使他曝屍當街,畢竟習武之人總容易惹上麻煩。武學不如文章詩賦,文章詩賦各人有各人的愛好,誰也不能斷言《蒹葭》比《無衣》要好,可招式拳腳並非花架子,而是要分高下判生死的。所以武者切磋,無論怎樣都避不過傷痛淌血。


    可初新明白,這些劍痕是殘狼的秦五所刺。


    隻刺不守,無其他招式,殺人要幾分力氣就用幾分力氣.,像極了秦五的傑作。


    城北,皇宮。


    皇宮一側的牆根處總是靠著許許多多無所事事的人,他們終日不用幹活,卻能掙得盆滿缽滿,隻因他們是聯絡宮內和宮外的橋梁。


    皇宮外的人多半錢少,行動卻方便;皇宮內則正好相反。這些閑散之人替宮內的宮女和太監買來他們想要的東西,從中賺取錢財。其中辦事最快,抽利最少者,被敬稱為“橋主”。橋主現如今已不用自己奔波勞累,他雇了十幾名幫手,同洛陽城多家商鋪都有合作,隻要傳個話報個信,想要的貨物就會送到皇宮邊上。橋主雖不幹活,卻愛喬裝打扮混入人群中,靜靜地看著世事變遷,起碼他將這一小處天地所發生的稱作“世事”。


    初新要找的人,正是橋主。


    他一路走來,倒是見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像一把驅邪用的桃木劍,一個用來詛咒他人的木偶,甚至還有人綁著一個小孩子,披頭散發的,不能辨識性別。


    初新明白,這個孩子將被販賣至宮中,供一些宦官淩辱取樂。他在此停步,問道:“這孩子賣別人嗎?”


    賣孩子的那人眇了一目,冷哼道:“不賣,有主。”


    “我出的價錢一定更高。”初新之前從鄭儼處拿了不少金子,他不相信宮中宦官還能出價更高。可獨眼龍仍是不鬆口:“做生意的人最重信用,說好要賣,不可輕易更改。”


    “是嗎……”初新喃喃道。


    忽然,他又問:“你可知道橋主在哪裏?”


    獨眼龍不再吭聲。與宮內人打交道的商販或許也沾染了一些奇怪的脾性,初新無法,隻能起身離開。


    忽然,初新反手拔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在了獨眼龍脖頸處,周圍人大驚失色,獨眼龍幸存的那隻眼睛卻毫無波瀾起伏。


    “你就是橋主?”


    “何以見得?”


    “你看著最像一個橋主。”初新拔劍迴鞘,輕笑道。


    獨眼龍大笑,問:“你找我是為了什麽?”


    “我來自宮中,想買一些宮中的東西。”


    一旁的人都大惑不解,可橋主卻似聽懂了,說了句“跟我來”,起身帶路,初新迴頭看了看被五花大綁留在原處的孩子,問道:“能把他放了嗎?我付您錢。”


    橋主沒有轉身,淡淡地迴答道:“放了他?你想讓他餓死?進宮他才有活路,進宮才是他最好的選擇。”


    初新咬了咬牙,隻能狠下心撇下了孩子。


    入宮至胡太後處要經過十道小門,三道大門,每道門都得用錢打點,縱使是天子教給初新的辦法,也免不了破費。初新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太監們的斂財能力,如果能掌管一道大門,一天有三個人經過,莫說買個孩子,連洛陽的小宅都能輕易買得,自己又怎能同他們相比。


    宦官是一群沒有今世的人,他們一生都在積累來生的財富,想到這兒,他又不由有些同情。


    “太後住處,我不方便出現,就此別過。”橋主在最後一道門這裏停下,行了個拱手禮,初新也抱拳迴敬,仍不忘懇請道:“如果可以的話,別讓那孩子進宮當玩物,賣給尋常人家吧。”


    橋主冷笑:“你這是小仁小義,這個孩子不進宮,還會有下一個進宮的,那群宦官絕不肯善罷甘休。”


    初新茫然地望著橋主離開的身影,無力感再次襲湧而來。


    可他還是抬起頭,挺起胸膛,叩響了太後寢宮的門。


    門開了。


    開門的人是鄭儼,胡太後仍在朝中議政,雖然她議政並不認真,耗費的時間也不長,但必要的程序還是得走的。


    鄭儼一點兒也不驚訝,就好像他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等待著初新光臨。他讓初新坐,初新就隨隨便便地坐下;他倒了一杯茶,初新就大大方方地喝下。


    他們開始凝視彼此。


    是鄭儼先開的口:“你不怕茶裏有毒?”


    “有毒的話,我便殺了你。”初新又啜飲一口,微笑著說出了威脅的話語。他的確有能力在毒發身亡之前把劍刺進鄭儼的身體裏,他相信鄭儼也明白這一點。


    “你之前告訴我,你不殺人?”鄭儼同樣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細細地品著。


    “人總是在變。”


    “是啊,人總是在變,我們認識以來,我換了好幾張臉孔,你有些改變也是理所當然的。”


    “更何況,你不會下毒殺我。”


    “哦?”


    “你若是想殺我,早已動手。”


    鄭儼的臉色透著一陣詭秘:“別忘了,你知道我真實的身份,留著你始終是個禍害。”


    初新無奈地笑了笑,道:“照我以前的脾氣,不把你身份戳穿、將你再送上斷頭台,是不會罷手的。”


    “你的意思是,你已打算罷手?”


    初新喝完了一杯茶,將茶葉吐在杯盞中,緩緩說道:“是的,但你得幫我做件事。”


    鄭儼就像聽到了一則滑稽的笑話,問:“你在求我?”


    “不完全是,這件事對你也有好處。”


    “是嗎,”鄭儼仰了仰脖子,拿出了興趣,“願聞其詳。”


    “很簡單,整樁事隻有兩個字。”


    “哪兩個字?”


    初新豎起了兩根手指,壓低了聲音道:“獵狼。”


    鄭儼疑惑地盯著初新的雙眼:“殘狼?你不是殘狼的頭領?”


    初新被逗樂了:“這樣的謠傳你都信?”


    鄭儼原本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仿佛心頭大石落地:“殘狼倒是塊心病。我想除這心病很久了,一開始傳你是‘公子’那會兒我就不信,果真是假的。”


    初新靜默地觀察著鄭儼的反應,偶爾“嗯”一聲表示自己對鄭儼所說話語的讚同,心裏不忘嘲笑鄭儼之前把自己關在鐵籠時的愚笨。


    鄭儼手一揚,道:“為表誠意,我也有禮物奉上。”


    還沒等初新來得及震驚,門被打開一條縫,一尺大小,剛好適合將人的頭顱擲進。


    橋主的頭顱沾滿鮮血滾了進來,就像一個在辣椒醬中浸過的剝了皮的胚胎鵝蛋,如果不是一隻眼睛裏全是白蒙蒙的一片,初新根本認不出這是橋主。


    “你來晚一步,‘公子’已派人來過了,”鄭儼微笑著,就像他裝作剛剛知道初新不是‘公子’那般矯揉造作,“他開出了豐厚的條件,並且告訴我你一定會來找我。要知道,我雖然忌憚你,卻遠沒有達到對‘公子’那般畏懼。你做不出喪盡天良的事情,而‘公子’和殘狼卻什麽事也幹得出來。”


    此時此刻,初新才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早被‘公子’吃準摸透。他就像“公子”掌中的爬蟲,籠中的鳥,始終籠罩在“公子”的陰影之下。


    有能力者頂多使人敬佩,不擇手段者方可令人膽寒。


    但他克製住了自己,多年的劍客生涯讓他的神經堅硬如鋼,他臉上依舊掛著自信的笑容。


    “笑什麽,很快你的腦袋也會掉在地上,和他一樣。”


    “鄭大人,我臨死前想問你,戰國時的外交權謀,為何數合縱連橫最為著名?”


    鄭儼不明白初新的用意,反問道:“你說是為何?”


    “合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連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這兩則陽謀是平衡之道,是那種形勢之下最實用之策,”初新隨即拋出下一個問題,“秦國勢大,六國合縱以抗強秦,本是正確的方針,可為什麽最後秦國仍能吞並六國,一掃天下呢?”


    “因為秦國與齊國結夥,遠交近攻,用連橫之計瓦解了六國之盟。”


    初新拍手稱讚道:“正是,齊秦皆為強國,可連橫之策卻使秦國坐大,鄭大人不該好好想想其中原委嗎?”


    鄭儼是個聰明人,他已聽懂初新的意思:“公子”的殘狼是強秦,他和初新是其他小國,他不與初新合縱,卻同殘狼連橫,正是步齊滅國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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