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遇到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這是初新和露白從通道中走出時“公子”說的第一句話。初新瞥了一眼低著頭的露白,又瞧了瞧公子發亮的麵具,不知該說什麽好。


    心裏有愧的人是說不出好聽的話的。


    愧從何來,他自己也說不明白。也許是他選擇去救晴,而沒有選擇救露白;也許是他救出了露白,卻沒有救出晴;也許是他本應兩個都救,卻屈從於“公子”的命令隻救了其中一個。情緒這樣東西,從來沒那麽簡單。


    右側的那個通道已經被巨石封住了,無聲無息,就好像那塊大石頭本身就安放在此處,亙古未變,可初新分明記得那附近沒有什麽大石頭。搬這麽沉的一塊巨石要耗費多大的力氣,放下時又能製造多麽大的動靜,這些都使得這塊巨石出現得有點不可思議。


    右側的通道裏是否有人呢?這是否又是“公子”的作弄呢?


    “為什麽這麽做?”初新沒有挑明,他相信“公子”聽得懂這句問話。


    “做什麽?”“公子”卻偏偏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初新忿忿道:“別裝傻。”


    “公子”笑了一陣,說道:“為了讓你看看,這個世界有多麽混亂,多麽荒謬。”


    “並不是這個世界混亂荒謬,而是你,你才是那個混亂荒謬的人。”初新的拳頭握緊。


    “我難道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世界上什麽樣的人都有,有智者也有愚者,有正常人也有瘋子,有喜好和平者,也有樂殺伐之人,你不能以偏概全,不能用一部分去推斷這個世界的全貌。”


    “公子”撫掌稱善,道:“說得不錯,可讓我來問問你,智者如果離開了愚者,還能叫作智者嗎?”


    初新思忖片刻,迴答:“不能。”


    “同樣的,沒有了正常人,還有‘瘋子’這種說法嗎?”


    “沒有。”


    “既然好的壞的二者誰也不能離開誰,是否意味著智者即是愚者,瘋子就是正常人?”


    “公子”提出的觀點讓初新愣住了,可他仍是搖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二者雖不可分離,並不意味著智者等於愚者,瘋子等於正常人。”


    可他已漸漸說不上充分的理由。


    “公子”點頭,繼續道:“我們暫且放下剛剛的話題,我問你,倘若有天,一個瘋子承繼大統,宣布天下人向他學習,照他的風格行事,人人都變得瘋狂,那麽,這時候的瘋子是否才是正常人,而這時候的正常人是否才是瘋子?”


    初新愕然。


    “公子”另找了一種說法:“換句話說,在一個人吃人的時代,是否不吃人的人才是異類?”


    初新不敢再想下去,顧左右而言他,道:“這與你設此把戲有何關聯?”


    “公子”尖銳的嗓音稍稍提高了:“你真是愚笨,照我剛才的理論推演下去,人本就是一種無序的動物,左即是右,右即是左,你救的是誰又有什麽關係?”


    初新聽不懂。他如實頂撞。


    見初新不明白,“公子”接著說道:“再舉個簡單的例子,北魏立國之前,北方胡人入主中原,爭鬥了一百多年,直到鮮卑族統一各部落,死傷者不計其數,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東漢末年、春秋戰國,你說這是為何?”


    初新答不上來。“公子”淡淡道:“就因為人骨子裏崇尚混亂,不論安置了多少仁義禮智信的規則,人永遠有嗜血好戰、排異仇外、卑劣無恥的一麵。”


    初新反駁道:“不是的,像孝文帝這樣的英傑就意識到,人們需要安寧的生活,胡漢可以和諧共存,他的改革說明人類在不斷地變得理智,不斷地完善自我。”


    “公子”大笑。


    他笑得就像一個窮鬼出門撿到了幾錠金子,像一頭餓獸撞見了一隻軟弱的羊羔。他說:“孝文帝?你可知北魏從何時起江河日下,四方叛亂不絕,民不聊生?”


    初新隱約記得,北魏王朝的國勢自孝文帝時盛極而衰,便爭辯道:“這不是他的原因。”


    “當然不是,他是個偉大的君主,可他在改革時忽略了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人性。”


    “人性?”


    “孝文帝的改革讓鮮卑各族出現了分化,入主洛陽的族群日益顯貴,原本為北魏立下赫赫戰功的戍邊軍士卻遭到冷遇,成了棄兒。”


    初新問道:“這是為什麽?”


    “公子”長歎道:“隻因改革的條目皆是那些隨孝文帝遷往洛陽的人商議呈報的,為了給子孫後代謀長遠的利益,他們恢複了漢代的門閥製度,貴族代代是貴族,寒門世世為寒門。顯然,一個善的初衷卻仍然引發了一係列的混亂與騷動,隻因一塊石子投入水中,並不借由石子傳導激起的漣漪,永遠是一滴水推著另一滴水,就像人的欲望一般。”


    人的私心,不論過千年還是萬年,都會如玄鐵般不滅不減。


    初新想起了洛陽城郊的矮房子,矮房子裏住著一批批營養不良的奴隸,戰時他們是排頭兵,農忙時他們是耕夫,閑時他們是貴族的看門狗。


    這是不是一種不公?算不算一種混亂和荒謬?


    “我以前和你一樣,也不愛殺人,可後來便想通了。很快你就會明白,你所信仰的俠義是多麽可笑,你不殺人的舉動是多麽幼稚。”“公子”輕吒道。


    “起碼我的手上沒有沾那麽多無辜的鮮血……”


    話還沒說完,初新已被“公子”打斷:“你以為手上沒有鮮血很值得褒獎?無數的惡需要用劍手刃,無數違逆天意者需要用武力鎮壓,你有這樣的本領卻寄希望於其他虛無縹緲的力量,你還認為你比我要高尚嗎?”


    露白插嘴道:“在我看來,他就是比你高尚。”


    “公子”冷笑道:“我還擔心你不插話呢。”


    露白怔住。


    “公子”略帶得意地用手指在石凳上叩了兩下:“讓我來告訴你吧,我故意將你和晴關押的地方說反了,換言之,他選擇要救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晴。”


    任何寶劍,有時都不如一句真話鋒利。露白沒有再吱聲,初新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隻是沉默地凝視著自己的腳尖。


    為什麽不選擇她?露白心裏又會怎麽想?她會不會想,因為她是孤女,是古樹的成員,是不擇手段謀求富貴和幸福的掙紮的人,所以自己沒有救她?


    他什麽都沒說,露白也是,他們並非理解彼此,而是覺得有些事情不必解釋,越解釋反而會越糟糕。


    “所以,你們瞧瞧,人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滑稽可笑,前一刻你還在為他爭辯,此時卻已啞口無言,而你呢,”“公子”的手由指向露白換為指向初新,“你前一刻還想為我厘清智者愚者、瘋子正常人的關係,現在卻也放棄了……”


    “我沒有放棄。”盯著自己腳尖的初新突然開口。


    “什麽?”“公子”半是疑怪半是譏諷地問道。


    “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看,這個世界並非荒誕混亂。”初新說話的聲音很輕,顯得很沒有信心,但他的眼睛依然在閃爍發亮,或許是由於洞穴中火把的映照,或許是由於心中隱匿的情緒。


    “那你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


    “公子”起身,他披著的黑色鬥篷遮掩了他的體態,讓他看起來像一座幽暗的山,這座“山”說:“天子一死,北魏就如同懸在半空中的斷翅的鳥,隻會下墜,而且越落越快。要不了多久,洛陽就會變成人間地獄,所有被鐵鏈拴住的,被人像豬狗一樣淩辱虐待的將會反撲,那些整日清閑卻樂享繁華的權貴,但願他們在那煉獄中能跑得夠快。”


    初新一字字地說道:“在那之前,我會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因為你要阻止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人的天性。”


    初新想說什麽去辯白,卻被“公子”搶先道:“也許在你們眼中,我是個嗜血的惡魔,可在我看來,我做的卻是聖賢該做的事情。老子說過,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我絕不是聖人,也絕不想做聖人,我隻想成為新時代的引領者。”


    任何新時代的來臨,都需要暴亂和鮮血鋪路,任何黎明之前的那一刻,看起來總是至黑至暗。


    可問題在於,新的時代是否不再有暴亂和鮮血,新的黎明是否不再黑暗。


    沒人知道問題的答案。


    初新猜不到,露白猜不到,就連“公子”也不一定描述得出。


    他們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信念,當他們的信念相悖時,爭鬥便在所難免。


    “你要怎樣才肯放了晴?”在臨走時,初新還是忍不住問“公子”。


    “公子”顯得很疲憊,他斜靠在石凳的扶手處,聲音柔且輕:“你很快就會再見到她的,到那時,或許你和我的論辯已經有了勝負。”


    他看著初新和露白的背影喃喃道:“到時候,或許你會親口承認,你堅持的東西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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