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頭顱仿佛要裂開。


    這是小黑醒來時最先得到的體會。


    通過各處湧來的陣痛,他能清點出四肢的傷口數目,他甚至能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右臂被穿了個孔洞。


    那雙眼睛正盯著他,一如既往,隻不過換了個位置,裹著被子坐到了旁邊的短榻上,躺在床中央的人變成了小黑。


    小黑想支起身子,卻辦不到,他望著天花板,茫然地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八九個時辰而已,受了嚴重的傷,這麽快就能醒過來,的確很難得。你的身體素質和意誌力都遠超常人。”眼睛吩咐女侍幫小黑擦拭,小黑發現這些女侍都用麵紗蒙著臉,麵紗下卻透出誘人的麵龐,她們的身體裹得很嚴實,可小黑還是想象得到,素色的長袍下躲藏著的成熟的胴體。


    他不禁猜測,那雙可怖的眼睛到底擁有多麽強烈的欲望?


    這具殘缺的蒼白的營養不佳的身軀真的屬於羌胡的領民酋長爾朱榮嗎?


    “多謝……”小黑想起自己還沒有道過謝,爾朱榮卻擺擺手,打斷了他。


    “我遇到過比你更糟的情況,有人救了我,我救你也隻是對她恩情的一種報償。”爾朱榮的目光第一次變鈍了,起碼在小黑的印象中,爾朱榮的眼神一直像是劍的鋒芒,此刻那柄劍卻像收入了劍鞘。


    目光為什麽會變得遲緩、麻木,隻有爾朱榮自己明白。他能迴憶起他的愛馬“逐風”口吐白沫,倒在火光映照的雪地中,時至今日他還能清楚地說出身體砸入積雪,碰觸雪層中的礫石,眼角餘光瞥見牧人的大帳是什麽感受。


    那意味著他還能活下去,那意味著他還得活下去。


    “逐風”力竭而死,在它死之前,它將身負重傷的主人馱送至了另一處遊牧部落,它的主人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爾朱榮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語調問小黑:“你可知我昏迷了多久才醒來?”


    小黑的淚痣輕微地跳動著,他不明白爾朱榮問話的含義。


    他隻能搖頭。


    “我一刻也沒有昏睡。”爾朱榮又恢複了那種淩厲的神色,因為他要讓自己時刻記住曾經忍受的疼痛和屈辱,正是那些讓他的眼眸有了威懾凡人、洞悉真相的能力。


    小黑的瞳孔收縮。


    怎樣可怕的意誌才能支持一個人在受了嚴重的傷之後一刻都不倒下?小黑不敢問,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相信,隻有眼前的人才配得上“爾朱榮”這個響當當的名字。


    可他為什麽又把這個名字拱手讓給一個窩囊廢呢?小黑沒有開口,他要摸清其中原委,除掉爾朱榮和那三個知曉爾朱榮身份的人,將那個窩囊廢扶植為真正的爾朱榮。


    爾朱榮吩咐女侍退下,扯了扯有些鬆垮的棉被,壓低嗓音問道:“你為什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小黑努力地仰起脖子,邊說邊涕泣道:“殘狼首領率眾襲擊了我們,三叔下落不明,我拚死逃出想來求援……”


    “是嗎?殘狼居然知道三叔莊園的位置?”爾朱榮麵無表情地看著流淚的小黑,偶爾會暗暗讚歎小黑的淚痣生得巧妙,讓小黑的眼淚充滿了悲傷與哀慟。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莊園的位置會被外人知曉……”在三叔用小刀刻劃出小黑滿身的傷口時,小黑就想好了所有可能的應答,說“不知道”“不清楚”之類的詞往往比羅織精密的謊言要可信得多。


    他畢竟還很虛弱,沒說幾句話就又氣喘籲籲,將仰起的脖子重新安放迴枕頭之中,也能順便躲避爾朱榮的目光。


    “你在撒謊。”


    “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殘狼的首領正是你們派去一家酒館花錢的那個年輕人,他昨天在鄭府喝酒,一直喝到黃昏,怎麽會有空襲擊你們?”這句話倒是讓小黑又把脖子使勁地仰了起來。


    “是他?”


    “洛陽城內已經傳遍了。”


    小黑忽然大聲辯駁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為什麽不可能?”


    “他用的是一柄青銅劍,殘狼的首領用的卻是一柄精鋼長劍。”


    畫鬼麵具、純白衣袍、精鋼長劍,正是統治了爾朱榮十多年的夢魘,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自然也清楚初新在十多年前還沒有統領殘狼、瓦解爾朱部族的能力,他隻是想藉此試探小黑。一旦小黑把矛頭引向初新,便可斷定小黑說的都是謊話。


    可他顯然低估了小黑的本事,三叔看重的也正是小黑的忠誠和高超的應變能力。


    “現在去三叔的莊園恐怕已太遲了。”爾朱榮的話裏沒有遺憾,沒有自責,冷淡得仿佛置身事外。


    “的確太遲了,”小黑則麵帶愧疚,“若是我沒有昏過去,或許還來得及……”


    “這並不怪你,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人算不如天算。”


    “那現在該怎麽辦?”


    “就算遲了,還是得去看看。”爾朱榮不緊不慢地說道。小黑暗中竊喜,因為將爾朱榮引到三叔的莊園本就是三叔的安排,他現在已慢慢鑽入了三叔為他設下的圈套。


    可小黑還是要假惺惺地勸阻一下,才能讓圈套顯得不那麽像圈套:“不要去了吧,可能殘狼的部眾還在那裏也說不定。”


    “我說過,有些事情,人算不如天算。”


    小黑從不相信命運這樣東西能操縱人的成敗,關於一件事能否完成,他隻認可三種要素:周密的計劃、嚴格的執行、靈活的應變。


    之後他隻需要按照計劃,一個接一個地揪出知曉爾朱榮身份的三個人就可以了。


    他很快會明白,造化是弄人的。


    正因造化弄人,許多人信命,他們不喜歡別人嘶吼“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們喜歡算命。


    白馬寺的寶公大師便是一位算命的高手。


    世人傳言,寶公大師通曉過去未來,尤其擅長相人,他的相人之術甚至比東漢末年斷言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許邵還要出色。不過能算得命數的人往往會遭受奇怪的詛咒,有些長得醜,有些活不長,有些窮得吃不飽,有些絕子又絕孫。寶公大師是個和尚,相貌駭人,算是占了好幾條。在有求於寶公大師時,人們趨之若鶩,倘若沒有算命的考慮時,又唯恐避之不及,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元歡經常與寶公大師閑談,從不算命,從不看相,也從沒有對寶公大師奇形怪狀的臉和腦袋上的幾顆肉瘤皺過眉頭,他永遠帶著親和的微笑,風度翩翩,談吐得體。


    “王爺常來敝寺看望老僧,向老僧求法,老僧實在愧不敢當。”寶公大師半閉著眼,雙手合十道。


    “大師說的哪裏話,元歡賦閑在家,整日無聊,不如來白馬寺聆聽大師妙音,也好打發時間。”元歡替寶公大師倒滿了杯中的茶水,仿佛做客的不是他,而是寶公大師。


    “老僧一直有個疑問。”寶公大師低了低頭,像在表達對元歡為他倒茶的謝意,又像是在征求元歡的許可,好讓他說出自己的疑問。


    “大師請講。”


    “世人皆知老僧可通曉過去與將來,都想得我告知,為何王爺從未提起,隻同老僧談論佛法和一些當下發生的事情?”


    元歡抿了一口杯中的熱茶,悠然道:“大師如何能得知過去與將來?”


    寶公大師不語,意為“天機不可泄露”,元歡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麽結果,馬上接著說道:“預知未來,測算過往,對我而言也並非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哦?”寶公大師微微睜開眼睛,擠得眉骨處的肉瘤起伏了一陣。


    “須知一個人目前是什麽樣子同那個人的經曆息息相關,既然他的過去能夠決定他的現在,那從他現在的境況中也能窺知他過去的一二。”


    “說得對,有果必有因。”


    “將來更不必說,街巷俚語有‘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之談,雖是有些誇張,但一個人當下的優劣、格局和所處環境的確能夠對他以後產生巨大的影響。”


    “這叫有因必有果。”


    元歡頷首微笑:“所以我不必問大師過去未來,我隻關心現在發生的事情。”


    寶公大師問道:“那王爺現在關心的事情是什麽?”


    “大師不妨猜猜?”


    寶公大師搖頭道:“老僧隻知來從何處來,去往何處去,對於現在的事情卻是半點兒不知。”


    “相人難道不是現在的事情?”


    寶公大師失笑道:“那自然是的。”


    “實不相瞞,元歡今日是想請大師幫我相一個人。”


    寶公大師耳垂處的肉瘤也跟著顫了顫:“王爺相邀,卻之不恭。”


    “此人新來洛陽,卻鬧得全城沸沸揚揚,今早出城,目前已不知去向。”


    “有所耳聞,可否告知名姓?”


    元歡用手指蘸水,在案幾上寫道:“初新,當初的初,新舊的新。”


    聽罷,寶公大師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隻留下幾片茶葉粘在杯壁處,指著茶葉道:“這便是他。”


    元歡不解,問道:“這茶葉是他還是這杯盞是他?”


    “茶葉是他,杯盞卻是你。”


    寶公大師的相人之術從沒有出過差錯,這次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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