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總覺得自己很聰明,女人總以為男人很笨。


    有時候這都是要命的偏見。


    真正智慧的男人從不在女人麵前賣弄,隻在需要開口時開口,需要做事時做事,而真正機敏的女人也從不小瞧任何男人,甚至偶爾還會裝傻來成全男人的自以為是。


    鄭儼還是緊緊抓住了手中的紫砂茶壺,若是茶壺落地,他的項上人頭恐怕也得跟著滾到地上。他的臨場應變不算太差,但這種情勢下他也隻能緘口。


    沉默總是擊敗言語的利器,倘若你想打斷一個在你麵前滔滔不絕的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不說話。當他發現他的長篇大論沒有引起你任何注意的時候,他內心的挫敗和頹喪已足夠讓他閉上嘴。


    可這一招僅僅隻能對付普通人,問他話的是當朝皇太後,所以他也不得不轉動腦筋想著辦法,否則紫砂茶壺倒是沒碎,他的人頭還是保不住。


    “你不用驚慌,”帷幕後的人又說話了,在一炷香之前,她的聲音還是甜絲絲的,甜到鄭儼有些發膩,此刻的話語卻滿載著國母的威壓,鄭儼的身子又顫了一陣,“你是真鄭儼也好,假鄭儼也罷,我都不在乎。”


    不在乎?


    那她在乎的是什麽?


    鄭儼的膽子大了些,試探著問道:“陛下的意思是?”不久前,胡太後剛剛下令,將所有人對她的稱唿從“殿下”改為“陛下”,一個國家有兩個陛下,也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


    “看吧,還叫我陛下,我明明讓你唿我小名,你還不快說真話。”


    “我不是鄭儼。”到了這個地步,假鄭儼承認得倒是真爽快。


    若是女人已知道你在騙她,你最好趕緊坦白。假鄭儼明白這個道理。


    “來宮裏做什麽?”帷幕後的人似乎並沒有過激的反應,問話的語氣還是很柔和。


    “愛慕陛下,所以進了宮。”假鄭儼已跪下,將腦袋埋在虎皮製成的地毯上。


    “胡說。”帷幕後的人忽然輕笑道。


    “陛下麵前,不敢胡說。”


    “隻有這一個目的?”


    假鄭儼盯著戳到自己睫毛上的老虎毛發,幽著聲音說道:“也希望能得到陛下的賞賜,封個一官半職,光耀門楣。”


    他聽到笑聲,那種帶著得意和掌控一切的自信的笑聲,地毯上的老虎毛因他的汗珠變得濕黏,他隻想讓自己的腦袋早點兒離開地麵。頭顱總是裝在脖子上,正放在離地七八尺的地方比較叫人安心。


    “鄭儼呢?”


    “死了。”


    “死了?”


    “是的,他死了,他不死我又如何能進來?”說“進來”二字時,假鄭儼特意換了陰陽怪氣的語調,像在提醒胡太後自己巧妙運用的雙關手法。


    “可你若是不進來,我也不能發現你的秘密。”胡太後的答案更妙,假鄭儼這時才明白自己的破綻所在,無論易容如何精妙,嗓音學得如何像,身體的各部位卻不能全盤模仿照抄。


    可他也沒有失掉理智,而是繼續著這個微妙的話題:“那陛下以為,是我的秘密值得保守,還是鄭儼的秘密更討您喜歡呢?”


    帷幕後的人噗嗤一笑,假鄭儼長舒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我不在乎鄭儼是死還是活,我隻要一個長得俊俏、體格健壯的男人陪我。換句話說,你是不是鄭儼都不重要,隻要你聽我的話,讓我開心,你想得到的自然會得到。”


    雖然這副皮相已經陪胡太後度過了數不清的夜闌人靜,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仍是第一迴碰見。假鄭儼在那一晚變成了真鄭儼,不過是真鄭儼還是假鄭儼早已對他不甚重要,他本來就是一個戴慣了麵具的人,真實的他早在暗戀的姑娘出嫁那一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依靠別人的麵容和聲音掙紮著向上爬的軀殼。


    真正愛你的人不會急著先將身體交付給你或是讓你先把身體交給他,隻因真正的愛永遠始自精神和思想,絕非肉體。


    世界上倒是也有不少從肉體發端的情感,人們一般稱之為“欲”。


    初新又沒睡好覺,他起床時就發現自己的四肢還很酸軟,昨晚發生的一切就好像噩夢一般:哀鳴的奔馬,漆黑的暗箭,屋中的慘唿,還有那個躲在樹後的膽小鬼。


    也許該去哪裏放鬆放鬆,遠離這座危險的城市,初新看著安靜地擺放在桌上的“七月”,這麽想著。


    三叔的財物還有小半箱擺在他房中,看見這小半箱阿堵物他就來氣,可氣又氣不到任何人頭上,三叔並沒有逼他花錢,是他自己半是衝動半是見錢眼開地接了這單活。


    初新舉起“七月”,順便伸了個懶腰,突然想去城郊轉轉,可一下樓就察覺到了異樣。鄰近三桌,有兩桌人的眼睛一直安在自己身上,剩下一桌也有兩個人有意無意往自己身上瞟。


    走了幾步換了位置之後,盯著自己看的人更多了,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吩咐夥計上酒,最近的他在一家酒館有如此待遇倒是相當難得,既然別人要看,他就讓別人看個夠。


    在這一點上他向來不會臉紅害臊。


    “初新公子今天要什麽酒?”


    “老規矩,在春天我隻喝宜春酒。”嘴上雖這麽說,可他也從沒有少占其他酒的便宜。


    宜春酒以縣得名,是晉代宜春縣呈獻給皇室的貢品,酒味醇美,酒價卻昂貴。


    “那拿什麽下酒?”


    “女酒。”說完初新又嘿嘿一笑,弄得夥計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隻知道有些酒鬼刻意找醉時會拿酒來下酒。


    不吃飯菜,光喝酒,酒中摻酒,這是醉得最快的方法。


    兩壇酒放在初新麵前,他拍開封泥,聞聞左邊這壇,又聞聞右邊這壇,居然開始用酒碗一碗碗交替著盛壇中酒,盛起一碗就灌進嘴裏。周圍的酒客都驚訝地停住了動作,幫初新數起了碗數。


    宜春酒酒勁大,南方特產女酒更是每一壇都窖藏十年以上,味寡淡而後勁兇猛,沒到二十碗,初新就一頭栽倒在案幾上。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一旁的看客感到有些滑稽,但是大家卻都沒有被逗笑。


    有個知名殺手曾講過,要殺人的人最好不要笑。


    一家酒館仿佛一瞬間小了一圈,所有人好像都往同一個地方湊近了一點兒。


    沒有人先動手。


    沒有人敢。


    有個川蜀來的小個子環視四周,朗聲問道:“我們來這兒是為咯啥子?”


    “誅殺殘狼的頭子,除暴安良。”不知是誰應和了一句。


    “辣你為啥子不動搜嘛?”小個子留著兩撇翹胡子,他一激動就會圓瞪眼睛,把胡子吹得發抖。他雖然不清楚聲音的來源,但是他明白,圍聚在一家酒館的這些人和他有著共同的目的。


    “他可是殘狼的頭子……”那聲音有些為難了,顯然認為第一個動手的人會倒黴。


    “瓜慫。”小個子啐了一口,罵道。


    “辣你為啥子不動搜嘛?”那聲音學起了小個子的口音,把小個子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小個子辯解道自己學的是後發製人的武功,不宜先動手,在座的許多人也附和起來,後發先製的上乘武學一下子多了許多自發的傳承者。


    小個子的鼻子忽然挨了一拳。


    “辣個敢打老子?”看眾人紛紛哄笑,小個子拔出了劍,他的劍也有些細小,長不過三尺。等到他鼻子不酸,眼淚不流時,他才看清打他的人正是剛才還趴在桌上的初新。


    “聽說你習的是後發製人的武功,我倒想討教討教。”初新負手而立,他的掌心處滲著一顆顆水珠,頭上也冒著白色的霧。他正將喝下去的酒用內力從身體中逼出。小個子沒有迴答初新的問話,而是悄悄躲到了別人身後。


    眾酒客又恢複了喝酒吃菜的模樣,就好像剛才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隻不過偶爾他們還會打量初新,用貪婪的眼光搜索初新的破綻,找尋再次動手的時機。


    初新慢慢走到敏跟前,問道:“今天你的客人怎麽都這麽奇怪?”


    敏不耐煩地迴答道:“我開酒店,來便是客,都是吃菜喝酒,倒是你,拿酒下酒。人家沒說你奇怪,你倒是先責備起人家來了。”


    初新“哦”了一聲,繼續問道:“他們說什麽殘狼頭子,又是怎麽迴事?”


    敏白了初新一眼:“什麽殘狼啊全狼的,我可不知道。”


    初新點了點頭,閃身掠出了一家酒館,他懷裏揣了不少錢財,跑幾步就扔一點兒,他不用迴頭也猜得到,剛剛還全擠在一家酒館喝酒的人,現在已統統火急火燎地跑到了街上。


    他不敢迴頭,懷裏的金銀也仿佛越來越沉,幹脆全都丟到了大路中央,他希望撿錢的民眾能幫他阻攔一下身後追趕的人,可他每跑過一個路口,就有幾個人會加入追逐的隊伍。


    “果然不能一下子這麽有錢,”他暗忖道,“發財才不過七天就攤上這麽倒黴的事情。”


    敏在同他說話時,已在他的手掌上比劃了幾個字:洛陽遍傳,汝是殘狼首領。


    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少“仁人誌士”想要殺他,揚名立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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