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房,未出嫁女子的臥室。


    後來這個定義被拓寬了,凡是女子的臥室都可以稱作閨房。


    不過人們當然不喜歡把一個老婆婆居住的房間稱作閨房,閨房還是屬於特殊年齡段的女人,比如敏這樣的。


    敏這樣的冰山美人,她的閨房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洛陽城的很多人都想知道,這之中不光有男人,也有女人。


    她們也想看看這位大眾情人的閨房與自己有什麽不同,比如床單的顏色,枕頭的數目,胭脂的香型。


    這些初新都說得出。


    因為現在,初新就在這間小小的臥室裏,望著一方小小的窗口出神。


    他總是喜歡望著窗外,通常透過窗看到的東西總比室內的亮些。


    初新喜歡太陽,喜歡光明,喜歡看亮一些的角落。但這迴卻並不是出於這個愛好,他隻是有些不好意思。


    敏的房間並不整潔,她的衣物到處散落著,其中還有很貼身的衣服,讓初新一看到就臉紅的那種。


    他本想幫著收拾收拾,可敏不允許他打掃。


    她就喜歡看到初新眼睛不知道往哪看的樣子,這讓她的心情愉快了整整一天。


    所以初新隻能盯著窗戶看,一邊坐著一邊罵,罵也不能罵得太響太難聽,萬一被聽見了,他怕敏不給自己送飯送菜送酒。


    他想起自己深夜溜進一家酒館的狼狽模樣和笑得前仰後合的敏,忍不住自己也笑出了聲。他也不去擔心自己已經被全城通緝,於他而言,除了出行受限,這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初新吸了吸鼻子,敏的閨房很香,香得初新覺得自己會過敏。他想起這幾天自己都在和不怎麽好聞的東西打交道:成堆的香燭,一具接一具的屍體,甚至還在一個中年僧人的長袍下待了一陣兒。


    為了不讓虎賁軍士看見他的腳,他隻能手足並用纏在紅袍僧身上,寬大的紅袍讓他躲過了搜查。


    那可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甚至初新一度以為,僧人都是不洗澡的。


    除了敏的閨房,這段時間他聞過唯一香的物什是那叢矮矮的野花,還是用趴著的姿勢。


    幸好他是趴著嗅氣味的,這也是紅袍僧信任他的原因。


    把自己和幾株脆弱的生命放在同樣高度的人,並不像是個殺人犯。


    殺人的人,要麽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其他人都高貴,要麽一直被別人看不起,沒有一個是將生命放在與自己同一水平線上的。


    初新並沒有想明白這一點,他暫時沒空去想,他忙著搜索著大腦裏記憶的殘片,他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


    他突然一拍腦袋,發現自己沒有一種味道。


    腐爛的味道。


    無論是什麽人,皇帝也好,奴隸也罷,死後都是會腐爛的,由內而外,隻要有合適的溫度,這個過程將會非常之快。


    除非那個人的身體經過了特殊的處理。


    初新聽說在西邊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人死後會取出內髒,塗抹藥水,再纏上布條,肉體可以長久不壞。或許那個地方的人不喜歡死後露出骨架,或許他們認為靈魂永駐的前提是屍身不腐。


    人有沒有靈魂?靈魂是不是需要借助肉身才能依存?


    沒有人知道。


    但正常的人被殺死後,屍體或多或少是會有腐爛的味道的。


    初新的鼻子很靈,他母親的鼻子就很靈。他小時候每次吃完東西,母親都能說出他吃了什麽。母親靈敏的嗅覺曾讓他很苦惱,不敢隨意偷吃,可現在他卻有些感激,感激母親贈予的這項天賦。


    這天賦似乎已經是他得到的唯一機會,他隱約記起了一種味道,一種在夾雜在血腥間的奇怪味道,很微弱,卻足夠讓初新的鼻子捕捉到。


    記憶的衰退是極快的,那味道在初新腦海裏逐漸變淡,所以他又盯緊了窗戶,等待著天黑。


    天已黑,黑得看不清路上行人的臉,初新便掠出了窗,在圍牆和屋簷上幾個起落之後,他讓自己的雙腳著了地。


    越靠近地麵,氣味才會越濃烈,這是初新許多年來許多次追蹤後得出的經驗。


    夜色是很好的偽裝,他沿著大路一直走,也沒有遇到什麽麻煩。


    夜色也能幫助聽力、嗅覺的提升,這就和瞎子的聽力、嗅覺總是出眾一些的道理是一樣的。


    初新聞到了很多味道,來往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各自獨特的味道。


    汗臭、脂粉味是最普遍的,而這兩種味道也可以分很多類,汗臭可以很香,脂粉味也可以很難聞,這取決於不同的人,甚至與性別有關。


    有一個女孩子路過時既帶著脂粉氣又雜著些許汗味,混合後的氣息差點把初新的魂勾走。


    最要命的是,她在走近時還發出了一聲輕笑。


    不過初新還是克製住了自己,繼續像一條老獵狗,邊吸著鼻子,邊邁著方步


    他突然興奮了起來,因為他聞到了自己想要搜索的味道。


    這味道又來自於一個女人。


    初新調整了自己的步調,挺起了身板,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似艱難地轉了三個彎,翻了六麵矮牆,那個女人在他麵前消失了九次。他和獵物始終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這也是好的追蹤者應該明白的道理。


    追蹤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貓的腳步聲,獵狗的嗅覺,鷹隼的視力,駱駝的耐心,狐狸的狡猾,甚至還需要一點點頂尖賭徒的運氣。


    初新的運氣不錯,他不僅沒有被甩開,也沒有引起過路人太多的注意。


    女人走入了一個小院子,穿過一條小徑,閃身進了一間小屋,這一切動作很快,但是被屋頂上的初新看得一清二楚。夜色已經很深了,初新忽然覺得,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可能是徒勞,深究起來也並不道德,但是他還是悄悄爬了下來,找到了小屋的窗子,窗子是用絲綢做的,薄薄的一層,隱約看得到屋子裏麵的樣子,初新暗忖著這位富有的女主人在做著什麽事情,他帶著強烈的好奇和自證的決心,當然也有一點愧疚,往屋裏投去了窺探的目光。


    她無疑是個很美的女人,五官精致,皮膚像是膏脂,白皙而又光滑,她正麵對著一麵鏡子,時而看自己的左臉,時而又端詳自己的右臉。


    除此以外她什麽都沒有做。


    女人與鏡子的緣分像是上天注定的,尤其是美女。


    而男人則是難以理解這種緣分的,甚至會被融為一體的兩者逼瘋。


    初新有些失望,春天的夜晚很涼,他的身子有些凍,但他還是一聲不吭,一動也不動,他的人似乎已經與洛陽的夜合而為一,他的耐性極佳,這是他自己都引以為傲的品質。


    優秀的品質自然會給人帶來報償。


    女人盯著鏡子看了很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忽然用雙手撫摸自己的下顎,隨即是耳垂,再接著是鬢角,初新的唿吸停頓了,因為這一係列的動作之後,女人的手上多了張人皮麵具,她的麵孔也隨之劇變。


    她本來的鼻梁有些高,現在卻是塌鼻子;她本來的臉上光潔,現在卻長著麻子。


    還有許多細微的變化,甚至有歲月刻下的種種痕跡,初新不得不承認,人與人的樣貌即使隻有一丁點兒的差異,也可能讓人產生美和醜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這大概是她原來的容貌,”他暗道,“和戴上麵具的樣子比起來,的確差得太遠了。”


    “如果,”房裏突然傳來了聲音,初新警惕地瞥了一眼女人,她並沒有在和誰說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本來就長成這樣就好了。”


    鬆了口氣的初新有些心酸,說到底,她隻是一個想擁有姣好麵容的女人,對美的渴望,試圖挽留歲月的流逝,都是沒有錯的,他卻在這樣一個春天的夜晚窺伺了她的隱私,這並非君子所為。初新沒有把自己視作是君子,但他也實在不喜歡聽見別人如此卑微的秘密。


    或許該走了,他這樣對自己說。


    左腳剛剛踏出,就又縮了迴來,他的耳朵告訴他,屋子裏女人的嘀咕牽扯到了“人皮”與“穆虎”,但是具體的內容,卻因為一瞬間的走神而沒有聽到。初新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居然在關鍵的時刻掉了鏈子,當他再想獲取更多的線索時,屋內已經沒有了聲響。


    難道這麵具居然是以人皮作為材質?那麽穆虎又是誰呢?他與這些麵具又有怎樣的聯係?


    初新迴答得出第二個問題,他對於穆虎這個人早有耳聞。


    十三歲格殺了一隻花斑虎,十六歲百步外射死了柔然族的叛軍統領,二十出頭就同北魏第一力士兒鹿打了一天的架,誰勝誰負世人並不知曉,但有許多人猜測,穆虎大概率是占了上風。


    那時的兒鹿年近不惑,他的身體機能可能並不如一個年輕人,但數十年戰鬥的經驗和他奇異的天賦,讓他成了朝堂公認的武功第一。


    這場比試已隱隱有第一武者的交接意味。


    現在穆虎年過而立,各種各樣的格鬥技巧已臻完美,身體素質也越來越好,他統領虎賁軍也將近三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初新一直在想,自己三十歲時能有什麽成就呢。


    他本不是一個汲汲於名利的人,可是把自己與二十七八歲的穆虎一對比,還是有些落差。


    有些落差是因為初新實在不在乎名與利,否則換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心理失衡了。


    夜已經很深了,屋內屋外都是一片死寂。


    或許下一個該去找的人,就是穆虎。


    初新毫無困意,他發覺事情越發離奇,也越發刺激了。


    他從不承認自己喜歡刺激的東西,但他一直在做的,卻都是旁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刺激讓人真切地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初新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他在尋找一個又一個刺激:在墳場睡覺,深入叢林捕蛇,從數十丈高的崖上跳入深潭之中。


    現在,他要去虎穴裏,同群虎的首領聊聊天。


    虎賁,是周武王對牧野之戰中的三百名英勇戰士的嘉獎稱號。


    那一場戰鬥中,武王以少勝多,擊敗了暴君帝辛,也就是人們熟知的商紂王。


    朝代更迭,虎賁卻一直沿用,用以守衛君王的安全。


    虎賁軍的統領,是猛獸中的猛獸,人上的人。


    初新看見他時,還是被他棱角分明的臉和身上的氣質震懾住了。


    穆虎顯然有些不開心。


    他的屬下沒有攔住一個帶劍的人,這使他臉上很沒光彩。


    初新這麽猜想著,為了讓他不要責罰自己的部下,搶先道:“你的部下,他們並不知道我來了。”


    穆虎的臉色更陰沉了,沒有發現在某些意義上比沒有攔住更拆台。他覺得初新這句話裏帶著刺,可初新隻是想幫一些無辜的人免責。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穆虎霍然長身,盯著初新,仔細看著他的動作。


    “我知道,是個嫌犯。”初新根本沒有動的意思,他隻是簡簡單單地站立著。


    “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穆虎說話時,已向初新靠近了兩步。


    “我知道,這裏是你平日裏辦公的地方,是虎賁軍的總署。”初新還是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他像是來自投羅網的。


    “那你應該明白,你既然來了,就別想輕易地離開。”穆虎突然冷笑,他笑的樣子真僵硬,看來他並不是一個經常笑的人,他笑起來實在可能比哭起來還要難看。


    “這我也想到了,我很可能會被直接關押起來。”


    “可你還是來了。”


    初新無奈地攤了攤手:“我隻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可不想在喝酒時,旁邊有一群人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


    穆虎用譏笑的口吻道:“或許你在牢籠裏喝酒會舒服得多。”可他的臉已經沒有了任何笑的痕跡,就連譏諷的意味也找不見。


    “我來,”初新微笑著說,“是為了幫你找到無頭案的真兇。”


    穆虎一怔,旋即問道:“你有證明其他人犯案的證據嗎?”


    “沒有。”他還是微笑著。


    “那我憑什麽還要相信你,“穆虎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冰鎮過的葡萄酒,把酒杯舉到自己和初新視線的交匯處,“何況你神不知鬼不覺進來的這身本事,反而更像是確鑿了嫌疑。”


    初新隻是盯著酒杯不說話。


    穆虎突然大笑:“是我這個主人照顧不周,忘了請客人喝酒了。”


    初新道:“穆大統領請人喝的,往往是斷頭酒,這種酒我可實在喝不起。”


    穆虎在另一隻杯子裏倒上酒,送到初新麵前:“嚐嚐。”初新接過杯子,穆虎又幽幽地補了一句:“杯子上或許有毒,我也不清楚。”


    “楚“字剛剛吐了半個,整杯酒就被初新喝下了肚子。


    “年輕的確是好事。“穆虎像是歎了口氣。


    他為什麽歎氣?他是不是在緬懷自己逝去的青春?是因為有些話在該說的時候沒說,有些事情在該做的時候沒有做嗎?


    初新不知道,他連問都沒有問。


    他不喜歡深究別人的隱私。


    他現在已躺在敏房間的地上,穆虎把搜尋真兇的任務交給了他。他要保證白天有充足的睡眠,才能在夜裏有足夠的精力處理縈繞在心頭的這個繩結。


    入眠時,他還攥著穆虎給他的另外兩個嫌疑人的畫像,一男一女。


    有一個人他是認得的,那便是永寧寺門口遇到的那位姑娘。


    他端詳著兩人的樣貌,心裏有些發癢。


    如果真的抓到他們,初新第一句想問的話可能並不是“無頭案的兇手是不是你們”,卻更像是“你們兩個人認識嗎”。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羨慕,抑或是嫉妒,隻是一麵的緣分,連名字都不清楚的緣分。


    其實他是知道的,隻是自己騙了自己。


    茫茫人海,要去哪裏找兩個刻意躲起來的人呢?


    伴著酒館的喧鬧,初新感到疲累極了,旁人的快樂,在他這兒卻變成了煩惱,變成了一種不良的刺激。他向來是個很難入睡的人,這迴則在想第三種辦法時就早早進入了夢鄉。


    太陽落山,窗外的光黯淡下來,初新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蹦起。


    人體內像是安放了一塊很準的鍾表,會在你設定好的時間將你弄醒,初新的這塊鍾表更是比一般人的精確。


    他又掠出了窗外,想去屍體被發現的地方看看。屍體都已不見了,虎賁軍有很獨到的處理屍體的辦法,迅速,又不留痕跡。初新低低地罵了一句,開始像壁虎一樣貼著地麵爬,一邊看,一邊聞。


    天底下的搜證方式恐怕沒有比這更難看的了。


    可天底下的事似乎也有這麽一個規律:越實用的東西,往往越不中看。


    所以從淩亂的足跡和氣味裏,初新又發現了許多東西,但是大部分都是奇怪而無用的線索。比如在他探查過的六處拋屍點,有三處被狗撒過尿,其中一處尿騷味特別重;又比如有四處地方的灌木異常茂盛,其中一處灌木底下還有一道又長又整齊的血印。


    此二者又恰巧在同一個地方。


    這本是兩樁毫不相幹的事情,但氣味在初新的鼻子裏打了一架之後,仿佛靈光乍現,他滿意地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大搖大擺地走了。


    他走後,又有兩個圍觀者上前,用同樣的姿勢嗅了嗅味道,然後紛紛跳起來罵初新是個瘋子。


    深夜的麵攤,旁邊坐著個駝背眼花的老人。


    初新在吃麵,麵並不好吃,又粗又硬。


    無論是誰駝背眼花,都很難做出又細又筋道的麵來。


    可初新卻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已經餓了六天六夜,眼前的麵像是皇宮裏的珍饈。


    既然不好吃,又沒得選,不如裝作好吃的樣子,反而能讓自己的心情變好,尤其又是麵對一個垂暮的老人,吃得越香,或許老人在這個夜晚就會更開心一些。


    這是初新的想法。


    騙自己總是不需要什麽代價的。


    吃完了麵,連湯都喝下,筷子往桌上一敲,他開始閉著眼睛冥想。


    三天,穆虎給他的時間隻有三天。雖然知道剩下兩個嫌疑人長什麽樣子,他還是想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地捋一遍。


    既然他能被冤枉,另外兩人自然也可以被冤枉,僅憑曾出現在案發的地點,拿著刀劍就斷定一個人有罪,豈非太草率了一些。


    從動機開始,初新就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麽要割腦袋呢?


    很久以前的戰國,有位知名刺客叫荊軻,割了樊於期的腦袋去取信秦王,用以達成刺殺的目的;遊牧部落的征伐,往往通過割下敵人的頭顱來彰顯自己的戰功;犯了大錯的罪犯,斬首可以保證死亡的確切,也能以此震懾死刑的看客。


    這三者都不像是答案。


    他左手拈起左邊的筷子,右手兩指夾起右邊的筷子,漫不經心地在空中畫圈。


    筷子突然落地了,他全然沒有注意到,因為他的腦海湧現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那晚那個女人的那張麵具,是用人皮做的,而那些頭顱,正是因為上麵的臉皮才不翼而飛的。


    扔下錢之後,初新就飛快地跑開了,跑迴了昨晚來到的那間小院落。他的腳步依然很輕,像是黑夜的聲音,心髒卻跳得很快,因為他似乎已經接近真相了。


    熟練地翻上屋頂,再輕巧地落在地上,對任何劍客而言都不是什麽難事,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門,拿到那張麵具,再將那女人抓住,或許就需要一點技巧了。


    初新不是大盜,可能連小偷都算不上,但是他會一些開鎖的技巧,看似隨意的一撥弄,門閂就被移去,門緩緩開了。


    房間很小,空間利用得卻很充分,連地上也堆著許多件衣服,初新很難落腳。聯想起敏的房間,他心裏嘀咕,或許獨身女子的房間都是這樣,她們剛好能自由走動,卻不容第二個人,尤其是男人充分伸展。


    艱難地挪步至梳妝台前,他很快就找見了那張麵具,旁邊還放著兩張其他樣式的,作為線索的微弱味道就是從這三張麵具中散發出來的。其中一張麵具連著頭發,不是一兩根發絲,而是整一塊後腦勺的頭皮。


    初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抬起頭,望見了鏡子裏自己的樣子,在微弱的月光下,他雙眼微睜,皮膚光亮慘白,看起來也像戴著一張麵具。


    一張人皮麵具。


    突然,鏡子裏出現了一樣讓初新更加恐懼的東西,他的喉嚨處,不知不覺架了一柄鋒利的刀,緊跟著,他身旁有了毒蛇吐信般的唿吸聲,一條溫軟的手臂也蛇似地盤在他的左肩。


    他從未感到如此緊張過。


    “你不知道闖進女孩子的房間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嗎?”話語從腦後傳來,帶著一股奇特的香味。


    聞到香味,初新冷靜多了,他總能找到讓自己鎮定的辦法,隻要有一丁點兒的機會,他便不會輕易錯失。


    既然這刀沒有直接劃過他的脖子,他就斷定自己有周旋的餘地。


    “要是不敢闖,世界上有許多美妙的瞬間就不會發生了。”這句話隻有無賴才會說,就好像一個犯了錯的流氓管自己叫作勇敢的開拓者一樣。


    初新是故意這麽說的,他要讓自己的神經鬆弛下來,把壓力轉嫁給對手。


    當然,他也不能說得太過分,以免這把刀直接割破自己的喉管。


    “是誰讓你來這裏的?”初新沒有猜錯,他現在的性命就係於對手的這一疑問,之所以這把刀沒有直接刺破他的皮膚,正是因為對方想知道自己的底細。


    所以他更不能說破,油腔滑調地應道:“當然是我自己循著香味找來的。”


    脖子上滲出了血,刀仿佛已經抵住了初新的喉管,他的臉上流淌著一兩道汗珠,鏡子告訴了他這一切,可他卻根本沒有痛的感覺,他能感受到的,隻有壓力,來自刀尖和身後女人的壓力。


    窗外傳來了腳步聲,踏在草地上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在夜晚顯得格外清晰,尤其在一個逼近死亡的人聽來。


    初新在鏡子裏看到了一道影子,細長的影子,隨後,好端端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落在了地上,身後的女人發出一聲驚唿,抽迴了她的左手。


    初新已經閃電般轉身,用左臂勾住了女人的脖子,左手拿著他的劍。


    可他轉身時卻又呆住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塌鼻子,長著麻子,反倒是個很好看的姑娘,正正好好長得和永寧寺門口遇見那位一模一樣。


    她皺了皺鼻子,笑道:“和你開個玩笑,你卻想殺我嗎?“


    初新的唿吸仿佛都停頓了,他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大眼睛的姑娘皺起鼻子來可真好看。


    他當然沒有這麽說,隻是把勾在她脖子上的左臂縮了迴來,指指自己的脖子,意思是開玩笑可沒有這麽過分的。


    姑娘爭辯道:“我那時沒看清你,誰知道你是不是賊。“


    初新點點頭,他已經默認了自己的錯誤。


    不過他默認自己最大的錯誤是碰見漂亮的女孩子時總會變蠢,蠢得像頭豬。


    他又仔細看了看那道飛過之後落在地上的影子,才發現隻是一根筷子。


    吃麵用的筷子。


    有些人的筷子是用來吃麵的,而另有小部分人的筷子卻可以殺人,可以救人,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出了房門,想看看是誰救的自己,但那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背後又傳來了蘭若般的話語聲:“你的幫手還真是厲害,那一擊用筷子就把我的手震麻了。“


    初新轉過身,月光灑在他的背上,也有一部分繞過了他的背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她的臉一半在亮處,一半在暗處,像是寫滿了謎語。


    初新的心裏也寫滿了謎語。


    可他開口第一句話卻是:“你認識他嗎?“


    她看著初新一本正經地拿出的兩張畫像,噗哧一聲笑了。


    “近來在江湖中風頭最盛的組織,你知道是什麽嗎?“笑歸笑,笑完後她也一本正經了起來。


    “星盟。“


    毫無疑問是星盟,初新並不算消息靈通的人,但這個刺客聯盟的名頭已經在江湖響得不能再響了,可就算是這樣,人們對星盟仍是知之甚少。星盟由誰創辦,由誰組成,以什麽為行動的訊號,很少有人能說出來。人們隻知道,星盟的宗旨是除惡,星盟的行動從未失手,少數列在刺殺名單上的人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行動還沒有結束,無論到天涯還是海角,星盟的刺客總會找到他,除掉他。


    秦、益兩州中流竄的寇盜,最著名的是李荒之,據說是州刺史的胞弟,他武功奇高,行蹤詭秘,有許多亡命之徒相隨,又兼高官相護,經常明目張膽地搶人財物,甚至擄掠婦女,殺人放火。


    他有七座宅院,狡兔有三窟,他希望自己比兩隻狡兔加在一起還要狡猾一點,所以他不僅有七座宅院,還都是重重防護,晝夜有人守衛的。


    某天,他暴死在自己的第五座宅院裏。


    孝文帝有一個與侄子元歡同樣出色的兒子,曾被立為太子,卻因一位將軍和一位閹官的讒言遭廢被殺。


    將軍權傾朝野,陰險狡詐,星盟的多次刺殺盡皆落空,當人們都以為星盟可能會放棄這個獵物時,卻爆發了一場驚人的巷戰。


    那一日的洛陽城,陰雲密布,悶得像蒸籠。


    這場戰鬥仿佛神兵天降,在將軍招搖過市時,無數刺客從無數地方鑽了出來,將軍的體力和將軍的士兵終於支撐不住,當有匕首刺入將軍喉嚨的一刻,一整條巷道的刺客在一炷香的時間裏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堆滿的屍體,流淌的血水和奔湧的血腥味。


    傍晚時下起了大雨,夜裏,所有的屍首都被處理,所有的血跡都被衝刷幹淨,洛陽一夜之間又恢複了原來的熱鬧和寧靜,就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


    至於閹官,他秘密向南逃竄,想入梁避禍,後來卻被人在邊境線上發現了他的屍體。


    這三人的死正是星盟的傑作。


    初新雖然反對這種暴力的方式,但還是認可一點:星盟要殺的人,的確都是該殺的人。


    他們就像是夜空裏的星星,總能給抬頭看的人希望和勇氣,讓他們感覺得到光亮和正義的存在。


    “難道,”初新肅然起敬,“你們都是星盟的人?”


    “你倒是蠻聰明的。”


    “你的意思是,洛陽城中無頭的人,都是該殺的人?”


    她搖搖頭道:“該殺的人是那個拿走了頭的人。”


    她拿起梳妝台上的麵具,一字一句地說著:“這些麵具,都是從人臉上剝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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