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的氣氛越來越沉重,就連冷宮的侍女出入也開始有侍衛嚴加盤查。連翹心裏雖焦急,但在沐言的麵前還是該幹什麽就幹什麽,麵上盡量不顯慌亂,以免娘娘憂心。


    整個皇宮內,目前估計最淡定的就數沐言了,這時候她還有閑心研究菜譜:“晚膳讓人多加一份涼拌野菜罷,補得太過了也不好,都清清腸胃,貓王也該減下肥了,再這麽胖下去可不行。”


    連翹有些恍神,反應過來馬上應道:“這幾日人心惶惶的,禦膳房多半沒有備下合適的材料,要不稍後奴婢去看看能有什麽可以代替的。”


    “也好,那你順便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麽醃黃瓜之類的一起帶過來。”沐言撐著椅背緩緩起身,走出兩步沒人跟上,轉頭見連翹還在原地愣著。


    實在看不下去她欲言又止的那副樣子,沐言歎息,好歹也是跟了她那麽久的人,“放心吧,皇上又不傻,這種大事知道帶夠人手,他不會這麽快完蛋的。”連太後都被提前接出宮去,她才不信樓迦若會沒有後手。


    “可是……”連翹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道,“宮裏都在傳言皇上已遇不測,太上皇不日便會重掌大權……”謠言四起,也沒個夠分量的人站出來澄清,這是大亂的前兆啊。


    沐言挑眉:“這話你也信?”


    “當然不信,”連翹連忙搖頭,皇上要是出事了,她哥也跑不了,她當然不願意相信這種無稽之談,“皇上鴻福齊天,一定不會有事的!”


    “那不就行咯。”沐言打了個嗬欠,轉身迴屋,貓王爬起身甩了甩尾巴,沒心沒肺地跟在她後麵,一人一虎迴房繼續補眠。


    皇宮要是會失陷,以樓迦若的性格,絕對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待在宮裏。兩人的關係再怎麽僵,這點信心她還是有的,沐言拍了拍新做的蕎麥枕頭,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覺。


    連翹留在院子裏,站了半晌也沒理出個頭緒,幹脆拋開那些令人不安的念頭,出門去給娘娘安排新食譜。


    禦膳房的陸公公跟連翹早就熟識,聞言也不多話,直接在菜單裏加了一份醃小黃瓜,再添了個涼拌折耳根。折耳根是剛從小棚裏摘出來的,新鮮脆嫩,葉片上還帶著晶瑩剔透的水珠。


    連翹耐心地在那裏等著晚膳全部做好,一樣一樣小心放進食盒,這才慢慢拎著往迴走。路上忽見有小宮’女慌不擇路奔走,她眉頭一蹙就上前攔下:“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你是哪個宮的?!”


    “快逃……”那宮‘女大概隻有十二、三歲,滿臉都是藏不住的倉皇失措,哆哆嗦嗦得舌頭都捋不直,“打進來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說完甩開她的手就要跑,連翹一驚,攥住她的手腕厲聲道:“說清楚!”


    小宮’女掰了兩下沒掰開她的手,急得快哭出來:“好多叛軍在攻打宮門,就快要守不住了。”連翹腦袋一懵,真的出大事了——這時候她也顧不得隱藏功力,連忙施展輕功就往冷宮趕。


    皇上命她保護娘娘,要是今日沐言折在這裏,她真的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迴到宮中,沐言還沒有起身。


    “娘娘,快醒醒!”她正想去幫她拿外袍,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的食盒還沒放下,連翹一跺腳,隨手往桌上一放就去搖她,“娘娘快起來,不能再睡了!”


    “……又怎麽了?”沐言迷迷蒙蒙地睜開眼。


    連翹翻出一件素淨的衣服,一邊迅速給她換上,一邊強自鎮定著長話短說,解釋完拉著她的手就想往外走,卻聽沐言平靜道:“連翹,我們不逃。”


    連翹腳步一頓,驚訝地迴頭,沐言的臉上毫無驚惶,嘴角甚至還噙著淡淡的笑,“你要是害怕的話,可以先把必要的東西收拾一下打個包,萬一真的沒有迴旋的餘地再跑也來得及。”


    “娘娘,”連翹第一次發覺,自己有些不太看得透平常這個嬌嬌弱弱的主子,“就算是……暫且躲一下也好。”


    沐言攏了攏睡得散亂的發鬢,越過她徑自行至桌前坐下,斟了杯茶低低抿了口:“再等等,也許會有轉機呢。”


    連翹根本就不明白她到底想要等什麽,將跟著跑進來的侍女嗬斥出去,心裏還是亂作一團,隻好聽她的先去收拾包袱。


    沒過一會兒,就聽到外麵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守在門外的軍士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名身染鮮血的侍衛,連翹定睛一看,竟然是她的大哥連風!


    連風剛進到房間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皇上命在垂危,令屬下接娘娘前往行宮,請娘娘即刻啟程。”他身上的衣衫破損,血跡斑斑,明顯是經過了一場惡戰才衝殺進來。


    連翹腦袋一懵,不自覺地轉頭去看沐言,隻見她執杯的手頓了頓:“就你一個人?”


    連風聞言不禁紅了眼眶,低頭避開她的視線,咬牙哽咽迴道:“一行十六人,除屬下以外,尚有在外接應者一……其餘人等均已身亡。”沐言默然,不再多問,起身叫上貓王隨他離宮。此時晟霄殿的方向已有兵戈之聲大作,守衛冷宮的三百名全副武裝軍士護著她和幾個宮‘女緊隨在連風身後。


    “這是去昭桓宮的方向,我們不是要出城嗎?”沐言不解,宮門明明在南麵,他們卻在往北方撤退。


    連風低聲解釋:“寢宮中有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城外,皇上交待不可讓娘娘犯險。”


    沐言詫異,抬眸看他:“你既知有密道,為何不從那裏進來?”


    連風沉默,皇命不可違,就算他們都活著,沒有將娘娘完好無損地送到行宮,最後一樣會落得個“死”字,半晌,他方道:“擅自開啟出口可能會暴露行蹤,屬下不能冒險。”他是欽命的金刀侍衛,就算被降了職,刻在骨子裏的那份忠誠也不會有絲毫的不同,正是因為這樣,皇上才會將十五名死士交到他的手中。


    沐言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語。


    一行人抵達昭桓宮,守衛的軍士沒有入內,皇室秘辛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窺視的,領頭的自覺匯合寢宮侍衛將大門圍了個嚴嚴實實,防止有叛軍闖入。


    沐言沒想到密道入口居然就在龍榻之下,隻見連風五指成爪探入床頭龍紋浮雕的縫隙,反時針轉了三圈,沉重的紫檀木雕花龍榻緩緩移開,露出下方黑洞洞的通道。


    他點亮火折子扶著沐言沿階而下,貓王緊跟在後,待到連翹和另一名提著食盒的機靈侍女進入,關閉好入口,連風這才領著三人繼續前行。走出了兩步,沐言停下轉頭看了嚴絲闔閉的入口一眼,什麽都沒有說。


    行出一截,連風便吹熄了火折子收起來。狹長的通道內並不黑暗,光滑的石壁上,每隔十米左右便鑲嵌了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瑩瑩的光芒照在幾人的身上,襯著眾人沉重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沐言忽然打破寂靜:“我餓了。”


    連翹瞥了大哥一眼,為難地迴頭哄她:“時間緊迫,咱們停不得,等出了城再吃好不好?”


    沐言不肯再動,隻是定定看著連風:“出城都涼了,進涼食肯定會胃痛。”她的雙眸黑白分明,似乎隻是在提一個很尋常的要求。


    他沉吟了片刻,解下肩上的披風鋪在地上,對連翹點頭示意了一下:“此地簡陋,隻能委屈娘娘坐在這上麵。”


    連翹無奈,隻好接過侍女手中的食盒,打開將晚膳挨著擺到沐言麵前。她好整以暇地屈膝坐下,一頓飯足足花了兩刻鍾才用完。


    吃飽喝足的沐言也不為難他們,直到出城登上馬車也沒再提其他不合理的要求。車內墊得很厚實,一路疾行也感覺不出什麽震動。


    車外月朗星稀,西風凜冽,一覺醒來,沐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掀開窗簾隱約能看到遠處連綿的山脈。連風將馬鞭交給接應的死士,隔著車簾沉聲問道:“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丹陽山了,娘娘要不要下車走動走動一下?”


    走動?沐言微微勾起嘴角,她倒是要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麽:“也好。”


    搭著連翹的手下車,沐言走到連風身邊站定,攏在袖中的手中握著一支金釵,她淺笑著感慨:“城外的空氣果然清新,想必山中的更好。”


    連風轉頭,真誠地注視著她:“皇上此番兇多吉少,娘娘若是不願上山,屬下可以護送娘娘離開。”


    沐言一愣,失笑:“你怎麽知道我不願上山?”


    連風蹙眉,低頭緩緩道:“如果娘娘願意,就不會在路上拖延時間,也不會連皇上的傷勢也不多問一聲。”


    沐言眯眼,麵上的笑容漸收:“若是我的迴答是離開,你迴去怎麽跟皇上交待?”


    連風沒有理會傻在了一旁的妹妹,望向沐言的目光中帶上了一絲悲憫:“丹陽山的餘黨本已剿清,沒意料到還有一幫人馬沒有出現,七日前迴程的路上皇上遇伏,弩箭正中左胸,太醫說多半撐不過十日。


    屬下臨行之前,皇上已經寫好了遺詔,若是……便傳位於裕王。娘娘此行如有絲毫不願,皇上命臣在丹陽山下告訴娘娘一句話。


    皇上已除去娘娘在宗牒上的名位,不管娘娘今後是改嫁,還是轉投他人,都可勿需擔心後顧之憂。”


    “他真的這麽說的?!”沐言咬牙,深吸了口氣,忍住沒拔出金釵在連風臉上刺個萬紫千紅!


    問都不問一聲便將她的名位給擼掉了,還讓她自行擇人改嫁?!沐言氣笑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懶得搭理一本正經的連風,轉身拂袖上車:“上山!咱們悼喪去!”


    “大吉大利!娘娘,不得胡言,皇上吉人天相,肯定會逢兇化吉的!”連翹不滿地瞪了大哥一眼,連忙追上去。


    樓迦若會不會逢兇化吉她不清楚,沐言隻知道,這次他真的惹火她了!


    入內一看,占了一半車廂的貓王睡得像隻豬一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抱著它的大腦袋就是一頓搓揉,著重將它兩隻毛茸茸的圓耳朵狠狠擰了幾圈。


    那貨皮糙肉厚,眼睛都不帶睜一下的,噠吧嗒吧嘴伸出大舌頭往她臉上一卷——然後扔下被猝不及防糊了一臉口水的沐言,伸出一雙肥爪子隨意地蹭了蹭自己的痛處,轉了個方向用屁’股對著她,繼續睡。


    沐言啼笑皆非地接過連翹的手帕擦臉,它大爺的,該給它折個柳枝刷牙了……


    丹陽山上戒備森嚴,十步一崗,守衛的將士器甲鮮明,屹若山嶽,長戈肅殺。馬車一路過了五道關卡才抵達行宮門口,兩米高的白牆上覆黑瓦,影影綽綽掩映在巍巍青山間,牆頭有大樹的枝椏探出,鬱鬱蔥蔥的葉片層疊,完全沒有深秋的頹唐之色。


    “娘娘,你總算到了!”聞訊出來的李公公見了她,眼眶一紅,老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他的模樣不似作假,沐言怔了怔,低聲問:“皇上的傷情怎麽樣?”


    “胸口的箭矢已經取出,太醫說……傷及心肺,恐怕……白日裏一直昏睡著,方才剛剛醒來,好不容易喝下去的藥都給吐出來了。”從來就沒聽說過被推翻的先皇近侍有什麽好下場,皇上要是真的就這麽去了,他也沒必要再活下去了。


    李公公擦了擦眼角,躬身在前麵帶路,“皇上雖不說,奴婢也看得出來,他一直盼著娘娘到來。”


    沐言皺眉,加快了腳步,還未進入內殿,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殿中有侍女跪在地上清理藥汁,見她入內趕緊打掃妥當退了出去。沐言幾乎都認不出安靜地躺在榻上的那個男人了。


    樓迦若唿吸輕弱,麵如金紙,眉頭緊蹙仿佛在夢中也逃不過身上的疼痛,沐言擰幹一旁水盆中的帕子,緩緩在他榻邊坐下擦拭他額上的汗:“你怎麽把自己弄成了這個鬼樣子?好好的一張臉,都快沒法見人了。”


    樓迦若的指尖微微動了動。貓王趴在床頭瞅了一眼,見上麵睡著的是不待見它的那人,晃了晃耳朵打消上榻睡覺的念頭,老老實實地轉身蜷在沐言腳邊打盹。


    沐言理順樓迦若額前的黑發,拉開被子去解他的上衣。


    李公公上前一步,幫她理開錦被:“昨日才換了藥,太醫方才還來看過,說是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再換一次了。”


    沐言沒有理他,徑自揭開他的中衣,潔白的繃帶上有血跡滲出,她小心地揭開一角,左胸心髒部位果然有銅錢大小的一塊傷,粉色的肌肉組織混雜著黑綠的藥膏裸‘露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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