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英送走了隊長和民政助理,心裏仍然感激不盡。她感覺文煥好像是為她母子還債的,雖然死了都還在為她們添好處;又感恩地方上的人,沒有忘記她們母子;當然更感激蘭秀大媽,就像親人一樣,無論她有什麽苦楚,隨時都能照看她,安慰她。


    想到這裏,她就從手裏拿出一元錢給蘭秀大媽,說:“感謝您對我的關照,您拿著,就當我給您稱了紅糖一樣。”


    蘭秀大媽怎麽也不要:“這是文煥用命換來的,是你們娘母子的救命錢,我怎麽能害這個良心呢?”


    翠英見蘭秀大媽真心不要她給的錢,就說:“那以後您就把我當您的女兒,您有什麽事情隻要我能幫忙的,我一定要陪您、幫您。”


    蘭秀大媽也很感動,說:“我有像你這樣操持、懂事、明理的女娃就好了,我哪有這個命啊!我的女娃兒不指責我,不找我麻煩就上上大吉了。”


    說著蘭秀大媽要迴家做午飯,翠英堅決的把她留下,要她在家裏吃午飯。蘭秀大媽見推辭不脫,就和翠英一起吃了午飯才上工去。


    秋收冬藏,到了霜降後,田地裏除了剛種下的麥子,就是才生出來的豌豆苗。老百姓形容說:水落三秋,天寒水冷,鳥不生蛋,地畝草光。很多家庭因為隊裏分的糧食少,娃兒多,都是正吃長飯的時候,本來平時就是前月不搭後月糧。如果沒有一點積蓄的話,就是這個秋後的季節也難得吃飽肚子,更不要說春荒了。


    夏秋季節,糧食不夠還可以夜裏悄悄到生產隊的莊稼地裏偷點,眼目下地沒草光,到哪裏去偷呢?這就不時出現東家菜園子被盜,西家雞鴨丟失的事情。


    雖然人們常說:家有一千一萬,繩子牽的不算。但是在那個時候,幾蔸白菜、一畦蘿卜、幾隻雞鴨、一頭小豬,就是家庭女人倉裏的米糧,就是她們手裏的銀行。誰家如果是被盜失竊的話,那就最少要打個響動:站在大路上向著村子的東南西北方向,喊話——誰誰誰,偷了我家的幾蔸白菜,誰誰誰拔了我家蘿卜的,你聽好了——,吃了就要爛腸肝肚肺的!誰誰誰,偷了我家雞鴨的,你下輩子、來生就要當雞鴨——過刀殺的!


    無論平時多麽賢淑的女人,家裏丟了財物的,這個時候都要出來大聲朝向村子四周喊話的。這樣喊話的目的是:第一,做賊的,讓你明白,你偷吃了我的東西,心裏不得安寧;第二,你如果再到我家行偷,我就不會隻是喊話了;第三,你不要看我平時很知情在理的,一旦搞惱了我,也會罵死你祖宗三代的。最重要的還是做給家裏男人看——我不僅能管家的,我還不會讓外人欺負。


    每每遇到這個時候,凡是能聽到的地方、家裏,大家都不會出來的。因為誰出來既有看笑話的嫌疑,也可能認為是認訌(hong,就是承認是爭端的一方)。


    鄰近的女人有的會假裝路過,一麵打探喊話的女人,具體失竊了什麽東西,一麵表示同仇敵愾,順便幫喊話的女人,一起詛罵幾句偷竊的人,以表示自己的立場。


    在這時,喊話的女人好像得到了有力的聲援一樣,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正義和憤怒。就會詳細地把自己家裏失竊的細節,一五一十地大聲說給問詢的女人聽,好像找到了報案的機會,又好像是表明自己的精明和警醒:意思是誰誰誰再來我就會把你捉拿歸案。


    還有比較厲害的女人,遇到這個時候,就會前七後八地把喊話連帶分析一起上,分析到了一定對象後,還可能進入針對性詛罵的環節。


    最厲害要數長坤的女人了。她是鎮上幹搬運的綽號“騾子”的女兒,嫁到朱家鋪來的頭一年,就顯示了她的鬆毛火的潑辣勁。有一次長坤在外麵炫耀說,他的女人奶子長得像葫蘆,是全村最好看的。不知是誰把這話傳到了長坤女人的耳朵,他的女人立馬在家揪著長坤的耳朵皮,要剪掉一塊,讓他長個記性。長坤的姆媽求饒才得脫。


    自打那以後,人們就知道長坤女人不好惹,怪不得他的丈老漢(嶽父)綽號叫騾子的。長坤家裏如果是丟了東西的話,他的女人就會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大路上,麵前擺一塊砧板,手裏拿著一把菜刀,一邊喊話,一邊詛罵。而且喊話、詛罵很講究聲調,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再配合菜刀剁砧板的“篤篤”聲,很有節奏感,所以村子裏的人把聽這樣的叫罵當做一種享受,起名為“聽昆腔”。


    因為荊州方圓幾百裏屬於魚米之鄉,相比其他地方是比較富庶的。每到農閑的時候,四方各地的戲班子都會在各鄉鎮、村寨流動演唱。比如川劇啦,花鼓戲啦,采蓮戲啦,耍猴的梆子腔啦等等,人們最喜歡的要數昆腔,雖然荊州人聽不明白昆腔戲文唱的是什麽,但是它那婀娜的身段、纏綿的唱腔,很是讓人入眼、入心,所以荊州人就把凡是好看、好聽的東西都叫做聽昆腔。


    早晨天還剛剛亮,翠英就聽見有人在大路上喊話、詛罵,但是沒有聽清是誰家丟了什麽東西,因為她要趕緊做飯,給兩個娃兒吃了上學去。


    等到她把兩個娃兒打發出來,才知道是長坤家的婆娘,她詛罵的方式是獨一份的:剁砧板詛罵法。


    大概的意思是:誰把她家的雞和一小壟白蘿卜偷了,而且能很清楚的看到跨過菜園壁子(用竹木條或秸稈紮成的籬笆)偷盜的痕跡。


    翠英一般是不管這些閑事、不聽這些閑話的,因為她覺得自身都難保,根本就沒有閑心去做這些事,去喊話詛罵別人。


    這時就有人在那詛罵的間隙,打聽被盜的細節,長坤的女人就更像上足勁的鬧鍾發條。


    “你們不知道啊——,篤篤——,那個狗日的強盜——,黑良心的——遭刀砍的——,他看我的雞母長得肥——,比他的豬都大啊——”


    “你怎麽知道我的雞母比他的豬都大?”


    “好早就看向我的雞母了——,篤篤篤——,還說肥雞母煮蘿卜最好——”


    “那這個強盜早就告訴你了?”


    “黑良心的——,你聽好——,篤篤篤——,你的男娃吃了我的東西就卡在喉嚨——,斷子絕孫不長下巴,你的女娃吃了我的東西——,篤篤篤——,下的娃兒就沒屁眼——,”


    一般人聽不出這樣連咒帶罵、指桑罵槐的隱含意義,隻有隔她三家的旱生的媽就心裏明白,長坤女人暗指罵的就是旱生的爹爹。旱生的姆媽傳琴沒當迴事,正準備到蓮子湖水埠頭去清洗衣服,她的男人卻對她說:“長坤的婆娘在罵誰?就是我上次和她開了個玩笑,說你這雞母肥好燉蘿卜。”


    “那你出去認訌啊,說你的雞母就是我偷的。”


    “我有這樣苕嗎?平白無故被她暗罵指咒,誰能被人欺得下!”


    “那你就去與她對質,是不是因為你開了這個玩笑,就被她當真了。”


    旱生的爹長銀被婆娘逼得沒有話說,因為他是個男人,如果這個時候不去對質,那以後就成了被懷疑的強盜,還怎麽出進大門做人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民公社三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伍仁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伍仁義並收藏人民公社三十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