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得清淨,幕幕畫麵從眼前掠過。


    每幅畫麵又都模糊不清,她隻能依稀感覺到從畫麵裏遞來的各種情緒——快樂的、溫暖的、幸福的,也有更多悲傷的、痛苦的、絕望的,眼花繚亂。


    她漸漸感到麻木。


    終於,一切消散。


    卡蕾睜開了眼睛。


    房間裏頭拉上了厚重的窗簾,整個漆黑一片,她仍有些頭暈,隻是坐起來,一言不發。


    空氣有些悶重,漸漸有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著。


    她皺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凡事是得自己等意識到了,那樣東西出現的頻率才會增加,進一步變得你不得不重視。


    沒多久,那本來還細碎細微的聲音放大,充斥了聽覺。


    好像是喊叫聲,還有一點什麽別的……


    卡蕾掀開被子下床,不知怎麽的,床的高度和平常不太一樣,她沒踩準地麵,險些往旁邊摔。


    扶了扶牆麵,她卻顧不得那麽多,大步向門走去,猛地拉開門。


    門外……卻不是大廳。


    是一條寬闊的走道。


    濃煙在走道那邊冒出個頭,仆人爭先恐後地捧著盛滿水的水盆,隨著動作向兩邊潑灑。


    “在前廳……花園裏也有!”


    “水呢!”


    好像是……失火了?


    建築也有些熟悉。


    這是現實,還是夢?


    卡蕾恍惚,漸漸發現自己不對勁。


    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那雙軟白的手看上去小了許多。她還想看清自己的臉,卻聽到一陣聲音,由遠及近:“小姐——”


    卡蕾愣住,抬起頭。


    明明能看清與那人距離相等的建築,但她卻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她看著人撲來,不過眨眼,又看著人從眼前倒下。


    人影在眼前放大,向旁邊歪倒,於是被這人遮住的畫麵也露了出來——走道盡頭裏突然衝出了一隊人,他們不管眼前的人是仆人,還是貴族,皆是手起刀落。


    沒一會兒,他們來到了她麵前。


    火焰,哭號,絕望。


    ……


    ……


    卡蕾猛地在床上坐起。


    腦海裏還殘留著刀鋒刺入身體的,她捂著胸口,大口喘著氣,身體一陣一陣發冷。


    那到底是……什麽。


    是夢,卻如此清晰,清晰得像自己親身經曆。


    甚至……那個地方也不陌生,可她卻怎麽也記不起來。


    她揉著眉心,深唿吸。心情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平複,僅剩心有餘悸。


    等她重新抬起頭,看清昏暗房間裏的一尊雕像時,已麵色如常。


    那座雕像是莉莉安捏的,是一個赤腳長袍的男人。


    裝束奇怪,名字也奇怪。


    莉莉安略略提過,說是叫耶穌……


    ……怎麽這東西還在這。


    卡蕾歎了口氣,翻身下床。


    推開門,迎麵看到的是熟悉的大廳,被窗戶切割成方塊的陽光將盆栽的一角照得發光。


    所幸,這一次不再是夢。


    她鬆了口氣。正是這時,女仆從房間外進來,如往日一般服侍她換了衣服。


    再簡單吃了點東西,夢境帶來的恐慌又消散了一層。


    卡蕾準備抽一本書看,打發今天時間。


    這是不知道是被禁足的第幾天。


    距離阿諾德來的那天也過了一段時間,那天他落荒而逃,之後沒再靠近過這裏。


    手裏的黑霧再沒出現過,她想問,卻不知道從何開口。


    ……沒有準確的描述,提出的額外要求都會被當作是想逃離這裏的借口。


    她一時間有點煩躁。


    “小姐。”就在這時,仆人走進房間,在她身後輕聲開口。


    卡蕾眉心一攏,強壓著心底的情緒:“……什麽事。”


    “特洛奧殿下過來了一趟……想見見您。”


    卡蕾一怔。


    ……


    進入會客廳前,她還有些恍惚。


    按理說,家裏的人是不會讓她見特洛奧的。


    可既然有這個機會,她不會放棄。


    卡蕾吸了口氣,默默在心底組織語言。


    本以為一切就緒,可就在她踏進房間前的一刻,有一個笑聲在耳邊響起。


    有一瞬,卡蕾覺得自己的血都被凍結了。


    她下意識迴頭,然而隻有幾個麵無表情的仆人。


    ……錯覺嗎。


    愣怔間,會客廳的門被打開,她後知後覺地迴過頭,表情又是一頓。


    “科特伯爵?”


    會客廳裏,隻有一個拉文·科特。


    青年坐在沙發裏,麵前擺著一盤棋,沒有對手,一個人下兩邊,自娛自樂……還挺專注。


    這是艾倫蒂亞棋,分黑白兩種棋子對戰,規則複雜而繁瑣,雖說玩法很多,卻是個燒腦不休閑的遊戲。


    按平時,隻有一些上了年紀,沒什麽事兒幹在家養老的貴族才喜歡玩。


    拉文這會兒卻玩得心無旁騖,許久才反應到卡蕾和他說了句話。


    “哎呀呀。”他叫了聲,說著,一枚白棋就往敵方進了一步。


    “你想讓那邊贏嗎。”卡蕾走近棋盤,表情平淡地說了一句。


    這一步棋走得離奇的爛,這枚白棋太小,就要走到對麵的王附近,隨時會被吃掉。


    “卡蕾小姐還會艾倫蒂亞棋。”拉文目露驚歎,鼓了鼓掌,“太厲害了。”


    “業餘而已。”卡蕾對這種言行有些浮誇的人向來沒什麽感覺,視線往旁邊一掃,“殿下呢。”


    “哦,那很遺憾……其實是我想見見卡蕾小姐,但不用殿下做借口,不太容易來這邊。”拉文有些歉意地道,“我聽說,雷特家的仆人私底下都在傳,隻要在宅邸門口看到拉文·科特,就放狗。”


    卡蕾:“……”


    雖然雷特家不歡迎拉文,可也不至於沒品。


    她更不至於辯論到底會不會放狗這迴事。


    壓下心底的失望,她在位置上坐下,輕描淡寫:“你有什麽事情。”


    “我得到了一個消息,雷特伯爵大人聯合賽提人,進攻牛頭海灣。”拉文開門見山。


    卡蕾伸手去拿茶杯的手一顫,茶水灑在了手背上。


    拉文往後靠了靠,淡色的眼眸內光影閃爍,沒什麽情緒地笑了笑:“能不能打敗凱特人是一迴事……我不知道,雷特家族能不能承擔這個……勾結賽提人的罪名呢?”


    卡蕾猛地抬頭,有一瞬的茫然。


    她還在猜測阿諾德說過的話,琢磨爺爺到底去了哪。


    卻沒想到……居然是聯合了賽提人。


    索特人和賽提人之間的仇恨已經到了沒法解開的地步,從任何人嘴裏都得不到一個所謂公正的說法。


    也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轉的。


    “還真像是,費倫西陰謀的重演呢。”拉文輕輕感慨了一聲。


    卡蕾張了張嘴:“他……他為什麽……”


    理論上,哪怕這一切是真的,她都應該為家族申辯。


    可她卻沒有這個力氣。


    從蒙特利爾開始,這一切就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夠接受的範疇。


    從出生以來,她就被灌輸了一個觀念,自己的家族是尊貴的蒼狼之雷特,她做的一切都要對得起這個家族。


    可這個家族……真的對得起這一切嗎?


    她不知道海德家事件的真相,可陷害海德家的後輩,從國王被黑法術襲擊開始,到賽提人入侵、亞爾林的死……


    如今甚至到了要對索特人的傳統不管不顧,也要達成目的的程度。


    他到底為什麽如此執著於此……


    “看來我讓您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迴憶?”拉文看她麵色發白,笑了笑,“是挺難接受的。”


    “我……”卡蕾覺得被喉嚨被一塊東西扼住,發不出聲音,“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也許……是有什麽原因。”說著這些,卡蕾一度感覺到了言語的蒼白。


    她一點自信也沒有。


    拉文看著她的表情,一時有些嘖嘖稱奇:“真是沒想到……查亞斯精明至此,連自己的孫女也不相信。”


    卡蕾表情苦澀,手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他說過……”


    雷特家族通過犧牲自己,犧牲他人,走到了如今。


    ——毫無意義的同情和堅持隻會讓自我滅亡。


    “雷特家族為了今天的地位,確實付出了不少。”拉文捏著一枚棋子,懸在棋盤上方,輕晃了晃,“不管是以一己之力排除萬難,支持謝羅姆·汀恩,還是在控製詛咒這一事實上。“


    卡蕾為一個從未聽說過的詞語一怔:“詛咒?”


    “啊,你不知道……那是留給背叛者的詛咒。”拉文仍是微笑。


    拉文坐在背光的位置上,鏡片下一隻眸子含著笑意,可深處卻有絲絲縷縷不清晰的情緒……


    頓時多了一種怪異的分裂感。


    “雷特家族一心一意想在亂世中獲利,事實上也的確做到了,並成為了這個王國最尊貴的家族,與魔劍法師關係密切,並得到了魔劍法師的傳承……可惜,有人臨死前不顧一切地下了一個劇烈的詛咒。”他慢悠悠的,“魔劍法師的傳承,與其說是力量的載體,不如說是詛咒的載體,謝羅姆·汀恩已經死去,但雷特家族還在……依舊要忍受這個詛咒。”


    “你在說什麽?”卡蕾猛地站起來,下意識想打斷這一切。


    她心底有一陣一陣湧上的不安和警惕……或者說,擔憂。


    總覺得,他在說什麽很可怕的事情,一旦出口,事情就再也刹不住車。


    “卡蕾小姐不是很好奇麽,為什麽查亞斯要咬著你那位朋友不放——”拉文仍是笑,“雷特家族每一代人都在尋找替他們……或者你們承受詛咒的替罪羊。而這個替罪羊,在這一代……就是海德家和威爾森家。”


    “承受詛咒的人,得是威爾森家這種容易控製的小卒子才合適啊……他本想控製海德家,卻沒想到,那個家族很驚人,連我都為之驚訝——”


    卡蕾渾身發軟。


    腦海裏有滾燙的東西在一絲絲蔓延,燒得她沒法思考。


    海德家和威爾森家,隻是替代他們家族承擔詛咒的人選。


    原來……莉莉安會被如此針對,是因為,雷特伯爵沒想過她會出生,繼承了力量和詛咒,並且變得不受控製。


    莉莉安……一定還知道什麽,到了雷特伯爵必須殺了她的地步。


    可為什麽……這個詛咒背後到底還有什麽?值得如此大費周章——


    她有些茫然。


    卻沒想到拉文先前那句話沒說完,不緊不慢地接著道:“畢竟,差點就……”


    差點什麽?


    卡蕾注意到了這半句話,卻問不出口。


    因為聲音被卡在了喉嚨裏。


    漸漸的,她還發現自己控製不了身體,隻能任由著視線一點點變黑,消散——


    一聲輕響。


    拉文落下了棋子,那枚深入敵軍的小棋子,在王棋麵前被吃掉了。


    ……


    “你還真是……惡趣味啊。”一旁,昏迷跌倒的少女重新站起來,可她的神情已經完全不同,充滿冷淡,“拉文·科特。”


    “好久不見,羅克珊小姐。”拉文微微一笑,“這個小姑娘很可憐不是麽,像你一樣,本就一無所知,可卻被卷入其中。”


    卡蕾……或者說羅克珊扶了扶額角,嘖了聲:“雷特家族的人……都該死。”


    將她的家族當成替罪羊,摧毀了她的一切。


    吸了口氣,羅克珊揉了揉脖子:“侵蝕她花了不少時間……但也不用你插手了……我必然讓查亞斯·雷特萬劫不複。”


    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從房間走出來,隻能默默看著大火和敵人毀滅一切的小女孩了


    ……她要複仇。


    拉文沒說話,隻聽著那一陣腳步聲遠去,跟著是門合上的聲響。


    進來的是一位少女,出去的,是一名惡鬼。


    男人腳踩暗藍色的地板,背後的油畫裏的人像藏在陰影裏,昏暗無光。


    這片寂靜裏,他輕聲感慨:“真有趣啊。”


    身側忽的亮起一團光,光裏,少年的身影漸漸清晰。


    “結束了麽,那邊。”他沒看那位少年,手裏捏著角落的一枚棋子。


    “恩。”亞修應了聲,沒再多說。


    “你覺得……這盤棋還能怎麽下。”拉文往後仰了仰,指的,是他的白棋的那邊——


    艾倫蒂亞棋裏,黑白兩方棋子,哪一邊被“吃完”,就算最簡單的勝負。


    而今,白棋所剩無幾。


    少年沉默了半晌:“死局。”


    “……說不定有奇跡呢?”拉文緩緩道,“畢竟,將你從北方帶迴來後,你總是能創造不少奇跡。”


    無人應答。


    “將她帶迴來……是你最後的任務。”


    “是……”少年微頓,迴答的聲音輕而虛晃,“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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