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在即,俞府工事已畢,連著東西南三家府邸共成一院,幾乎占據一片城角。數日以來,武林人士也陸續前往洛陽城,客店酒樓都將住滿,這麽多人流水一般的花銷,全由俞家承擔,直叫人讚歎俞家豪富。


    福王為人平庸,無甚大誌,若非母舅強逼,隻知吃喝玩樂。他爭儲時,還有許多奇人異士圍繞在他身周,想借其身份幹一番事業。而今奪位失敗,以往死心塌地的部屬,多半灰心喪氣,風流雲散。


    俞伯華、花如何聯合開辦武林大會,鬧得沸沸揚揚,福王府卻大門緊閉,掩耳盜鈴,竟對滿城節慶視而不見。俞家子弟與福王有仇隙的,看到此人氣焰撲滅,如同縮頭烏龜,俱十分解氣。


    眾人議事之暇,許清濁再次拜見師公。長孺相聚,談及槍王中計身故,俞伯華喟然長歎,良久不語。許清濁雖覺師公和藹,聽自己講述幼年逃難經曆,還不忘溫言安慰,可始終迴避師門關係,對他父子隻唿姓名。


    許清濁暗想:“師公還介意爹爹擅離俞家、違背門訓麽?”他知武林之中,規矩至上,槍王未必能得師公諒解,便也不敢多提,將載有“陰符槍”的題本取出,遞給俞伯華,說將秘笈交還師門。


    俞伯華問明此物來曆,略翻幾頁,微微一笑,將題本還給了他,道:“這是你父親的心血,應屬於你,不屬於我。而且其中所錄武學,與俞家拳槍已迥然有別。我若據為己有,隻怕貽笑大方。”


    許清濁聽他言語,似是不讓父親認門歸宗,稍覺難過,忽地膽氣一增,跪地道:“師公,既然您不收題本,此物該如何處置,徒孫心中有個醞釀已久的念頭,還請師公恩準。”俞伯華奇道:“什麽念頭?”


    許清濁定了定神,將肚中所藏之言說出。俞伯華初聽幾句,便露出訝色,更聽下去,轉為沉吟,不時點頭。等他言罷,隔了許久,歎道:“好,好!”許清濁抬頭望著他,也不知兩聲好,到底包含什麽意義。


    轉眼正月十五,俞府定在晌午開宴,清晨即開始納客。幾個俞家小輩,候在庭前接收文書,宣報客人姓名,再由家仆引帶入府,與主人相見。辰時剛過,俞府前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幾個弟子輪流報名不停,沒一會兒已口幹舌燥,旁邊的童仆丫鬟不住端茶送水。初來赴會的,一般都是些小門小派,或是閑散、獨行的江湖人士,若不趁早拜見,怕被主人家遺忘冷落。


    不到正午,庭院之中,圍著那朱紅色的“恩仇擂台”,三百張大桌子快坐滿了一半。這時武林中的名門大派才陸續入場,幾撥賓客落座後,便聽家丁報道:“少林派掌門小橋方丈,武當派掌門天龍道長到臨。”


    俞家家主俞崇仁及兩個弟弟,花如何帶著桃舞、菊清,聞言出廳相迎。隻見眾客紛紛讓開,一群和尚道士緩緩行來,一共十幾人,有長有少,氣度不俗,俱是門中精英。為首的老僧老道,正為兩位掌門。


    俞崇仁喜道:“小橋方丈,天龍道長,一路辛苦,快請入廳。”像少林武當這樣的門派,身份不同於眾,主人親自作陪,門中弟子的座位也設在廳間,不與外麵的江湖中人混淆。


    小橋方丈、天龍道長知俞伯華退隱江湖,大會全由長子張羅,不失敬意,一齊行禮道:“俞掌門客氣了,如此盛會,足見主人之誠。”轉向花如何,微笑道:“久仰劍仙大名,今日得見,榮幸之至。”


    花如何施禮道:“不敢,在方丈、道長麵前,花如何是晚輩,謹聽二位教誨。”她語出謙遜,一僧一道含笑點頭。身後又幾人上前數步,向主人家行禮,乃是小池尊者和天懷、天定。餘者輩分較低,則不另行見過。


    各門各派得知武林之中,潛伏著一個勢力極大的邪教,不敢令門下所有高手來洛陽赴會。如“少林四景”中的小石禪師、小舟上人,“武當五天”中的天玄、天趣,都為此留在山門鎮守。


    主客正要相攜入廳,一個家丁引著客人走近,口中報道:“秦嶺派曹掌門到!”側目而望,隻見一人在前,八人在後,看年紀是四大四小。然而大的也才三四十歲,小的不過二十左右,甚至尚未成年。


    眾人均聞秦嶺派的掌門一位,已由曹海盛之子“雪郎君”曹雲星接任。這人繼承了其父賢能,身挑大梁,勵精圖治,更提拔重用年輕人。現今門中身居要職的,或是他的同輩師弟師妹,或是下一輩弟子。因此,比起排資論輩、長者居上的其餘門派,秦嶺派自然愈顯年小,連今日到來洛陽的,亦沒一個海字輩人物。


    為首之人正是曹雲星,三十五六歲年紀,俊朗挺拔,神情謙恭,不經意間,又帶著一絲得意。他穿著的絳色長袍上,繪有雲海日出之圖,好像官員穿的朝服一般。


    曹雲星見小橋方丈、天龍道長與俞崇仁說完話,忙向主人家躬身行禮。他輩分不高,卻是武林第三大派的掌門人,俞崇仁不敢怠慢,抱拳道:“曹掌門客氣了,怎麽沒看見令尊?”


    曹雲星笑道:“家父卸下重任,寄情於山水,四處雲遊去了。”有人嗤笑一聲,道:“要說你太師父樂山樂水,雲遊四海,老道深信不疑。你父親幾時,也有這個閑情逸致了?”


    開口的乃是武當派的天懷,熟知武林之事,生平又器重武鳳雛,一向見不慣曹家父子的做派。天龍道長皺眉道:“師弟。”天懷哈哈一笑,道:“問問而已。”


    曹雲星道:“迴道長的話,家父原本羨慕太師父瀟灑無拘,隻是忙於外務,無法得閑;直至晚輩接任掌門,他老人家方才如願。”天懷見他不卑不亢,倒也無話可說。


    曹雲星轉頭向花如何拱手,道:“花姑娘,你好!”花如何微微頷首,並不多言。曹雲星左右一望,又道:“聽聞我舒師兄也隨你而來了,能否喚他出來一見?”


    小橋方丈、天龍道長、天懷等人心中亦有此問,隻是不便主動提起,聽得曹雲星發問,忙把目光投向花如何。花如何早瞧曹雲星不順眼,聽他口吻,似是自居掌門,傳喚門中弟子一般,心頭更加火大。


    她按捺怒氣,淡淡地道:“鳳雛不喜嘈雜,恐怕得叫你失望了。”這個“嘈”字咬得極重,飽含諷刺。曹雲星並不生氣,道:“請恕曹某逾越。隻是聞說舒師兄內功已失,不得不在意。”


    他輕歎一聲,忽然向花如何一揖,謝道:“舒師兄遭逢不幸,多虧花姑娘不離不棄,悉心在旁照顧。眼下花苑更適合舒師兄居住,他雖無心迴歸山門,曹某絕不敢強求。”


    花如何暗惱:“你已知我兄妹身世,卻來風言風語。”恨不得一腳踹死他。在場宿輩高人均曉鳳雛失了武功,但想鳳花有情,長相廝守,未必是件壞事,隻當曹雲星好心好意,連天懷也稍舒眉頭。


    忽聽後麵有人道:“曹兄!別來無恙?”眾人往後望去,一男一女並肩而至,男的三十餘歲,麵容文雅,身子頎長,白袍潔淨,絕無雜色,腰間別著一柄寶刀;女的亦一身白衣,麵蒙輕紗,秀發直垂,遠看似烏峰立雪。


    兩人身後,還跟著七八名白衣弟子,有的相貌俊美,有的貌不驚人,人人都帶著一股出塵的氣息。凡是熟知武林之事的,不難猜到他們身份:唯有長年居於天池的天山派弟子,方才如此清雅脫俗。


    曹雲星喜道:“一魂兄,上次一別,多少年了?咦,伯父這次不來嗎?”問話之間,向天山派弟子一一拱手。眾人大覺奇怪,均想:“沈正鬆中風多年,行動不便,故派沈一魂、沈素衣兄妹前來,曹雲星怎麽明知故問?”


    沈一魂笑道:“曹兄所贈靈藥頗有奇效,家父按方服用半年,已是行動如常,武功看來也能恢複六七成。正因如此,家父不問外事,專心閉關修煉,更已將掌門之位傳給了兄弟。”


    眾人心頭一樂:“沈正鬆這老頭兒倒雄心不減,中風在床,武功荒廢十幾年,居然還想練迴來?真練迴來,也該壽終正寢了!”素知當年沈家、向家爭奪天下第一刀之名,沈正鬆與向天嘯長期較勁,都勤於練功。


    沈素衣笑道:“曹掌門,我哥哥也是一派掌門了,論‘身居高位、年輕有為’,武林中可不止你一人了喔。”曹雲星大笑道:“哪裏,哪裏!一魂兄方方麵麵,均遠勝於我。這八個字,我從來不敢領受。”


    曹雲星即位以來,天山派收了他不少贈禮,包括助老掌門恢複自如的稀世良方。沈家上下,對此人印象極好,沈一魂與他亦非常親近,稱兄道弟。兩大門派隔得雖遠,時有書信來往。


    花如何冷眼旁觀,暗想:“這兩人給雲天提鞋都不配,居然敢自稱‘年輕有為’?”曹雲星同沈家兄妹寒暄一陣,見少林、武當諸人含笑注目,忙道:“啊,咱們光顧著敘舊,累得高僧道長們不能入席。”


    俞崇仁把手一請,微笑道:“四位掌門及諸位同道,請進。”曹雲星道:“恭敬不如從命。”又向花如何抱拳。花如何淡然道:“曹先生請便。”隻稱他先生,不喊掌門,自不服其得位不正。


    幾位貴客互相謙讓,天龍道長邊走邊打趣道:“天山、秦嶺都由年輕人執掌,咱們兩個老家夥卻還占著掌門位子。哈哈哈,當真算是沒羞了!”小橋方丈頷首笑道:“道兄說的是。”


    談笑間,一僧一道偕同曹雲星、沈一魂進廳,各門弟子緊隨其後。四派論規摹傳承,實為武林前四的大門派,座位靠中靠前,頗受重視。門人入座後,也都麵帶驕傲,不掩自豪之情。


    忽有一人叫道:“師父,師父!你來了?”一人身法奇幻,連影不絕,眨眼來到僧道諸人的桌前,柳眉彎彎,巧笑嫣然。原來是莫忘竹聽聞武當派駕臨,趕忙跑來廳裏,拜見恩師天懷。


    大廳內滿是桌凳,能走的空道狹窄曲折,她奔行如風,卻一處都沒碰著,步法精妙,不可思議。天懷吹胡子瞪眼睛,道:“哎呀,你居然記得有我這個師父?我還以為你改投鳳雛門下,做了‘鳳凰派’開山大弟子呢。”


    莫忘竹臉紅不止,羞答答地道:“哪有什麽‘鳳凰派’,師父就愛開玩笑!”她賴在花苑,成日纏著鳳雛練武的消息,已由天趣帶迴武當派,告訴了天懷。天懷雖替她高興,也覺自己這“真師父”當得有點名不副實。


    其他人見她十五六歲,竟是“武當五天”的弟子,輩分之高蓋過在座大半,相顧驚歎,不乏議論之聲。天懷與她說了兩句,目光一斜,發現不遠立著一道身影,忙站起來,叫道:“舒賢侄!”


    秦嶺派弟子亦紛紛起身,齊道:“大師兄!”舒雲天陪著莫忘竹在俞家散步,原不想和故人相見。可莫忘竹奔進廳堂,他也就跟隨入內,見眾人禮數備至,勉強點頭道:“道長,諸位師弟師妹,好久不見。”


    曹雲星正要請他過來,身後一人忽然離座,走到舒雲天跟前,納頭拜了三拜,一言不發,返迴桌邊。曹雲星臉色微變,話到嘴邊,竟又咽了迴去。舒雲天暗暗歎息,轉身往內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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