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出幾裏,尋到一處好草地,風倦月任牛羊自去吃草,自己坐在旁邊一塊石頭上,鞭子擱在膝頭,注目羊群。許清濁知她不想理自己,踏著青草,在附近轉悠,入眼風景如畫。


    他數月前體內亂勁重發,幾乎必死,多虧雲剛援手施救,如今才能悠閑地在這片草原上散著步。微風拂過,渾身輕鬆,越覺愜意,越對雲剛感激不已,邊走邊想:“雲大伯對我恩重如山,我須得報答他一二。”


    可一想雲剛武功蓋世,性子又十分豪邁,活得逍遙自在,自己又幫得上什麽?忽地念頭一動:“啊,是了。雲大伯最煩惱的,莫過於徒弟不愛說話,不與人打交道,也曾叫我幫他一把。”


    許清濁心道:“風姑娘少與人說話,定是自憐身世,心結很重,身邊又無可以傾訴的同伴,好似我那會兒離開開原一般。”他數月前已得知自己是許明燈養子,可小時候並不曉此事,人人當他是將軍之子。


    同為人收養,他的童年經曆和風倦月大為不同,隻是莫名之間,覺得與這少女頗有共鳴,胸中一陣感慨,心思蠢蠢欲動,打主意道:“我一定要助風姑娘化解這心結。”


    他拇指抵腮,正自思索辦法,便聽風倦月道:“喂,過來。”許清濁迴頭一瞧,風倦月仍坐在石頭上,目光卻盯著自己。他忙走了過去,一走到,風倦月起身讓開,道:“該替你護法了。你坐罷。”


    許清濁一看天色,果然已至午後,忙道:“是,有勞風姑娘了。”風倦月待他坐下,以手抵他背心,不過一會兒,覺察亂勁蘇醒,於是催動雲剛遺留的真氣對其壓製。


    許清濁這迴痛楚全無,體內“藏花勁”已被逼迴丹田,“陰符勁”躥動片刻,也慢慢停息下來。情知風倦月手法愈加熟練,萬無一失,最初的疑慮不由煙消雲散。


    風倦月替他護法畢了,隻說了聲:“好了。”便即站起,瞧了眼羊群,揮動鞭子,趕著牛羊往前走去。許清濁隨她而行,頃刻到了一處湖邊,牛羊自行往湖畔飲水。


    許清濁已想了許久,成竹在胸,瞧她得閑,幾步上前,喚道:“風姑娘。”風倦月本繞湖散著步,聞言身子一停,卻不開口,似在等他的言語。許清濁道:“這兩日,多謝你替我護法了。”


    風倦月道:“不用謝。”許清濁脫口道:“你明明對我有恩,卻連謝都不讓我謝,莫非你很討厭我麽?”風倦月搖頭道:“不,沒有。”許清濁聽她這次迴應得很快,心中擔憂頓無,大著膽子,句句緊逼道:“那你為什麽不肯與我說話?我瞧你分明是瞧我討厭得緊,不欲和我多費口舌。”


    風倦月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沉默少許,道:“我隻是不愛說罷了。”許清濁見她似招架不住,暗暗偷笑,轉口道:“那你願意聽我說麽?我悶得慌,想找人傾吐,這兒除了你,也沒人聽我說話。”


    風倦月點了點頭,重邁腳步,沿著湖畔緩踱。許清濁一喜,走到她旁邊,出聲咳了咳,歎道:“若沒你師父相救,我早就死在中原的那一頭了。我雖撿迴一條命,心裏仍舊苦得很,再沒人聽我說,我怕就要傷心死了。”


    風倦月道:“什麽叫中原的那一頭?”許清濁一怔,不料她竟問起這個,唯有答道:“那地方是遼東,在極東的地方,與你們極西的西藏,正好分隔中原兩頭,所以是那一頭。”


    風倦月似乎稍感興味,又問他遼東有什麽風景特產,許清濁略揀幾樣說了。風倦月道:“那也與我們這兒有些相似,隻是西藏並不算極西,更遠的西邊,還有好多大大小小的國。”


    許清濁急欲糾正話題,忙道:“是,是,不過對於中原已很西了。我從小卻在最東麵的遼東關外長大,雖去中原學了些本領,長大了還是迴到遼東,和韃......女真人打仗。”


    他原要說“韃子”兩字,一想風倦月也是外族人,這稱唿不便提起,當下改口。風倦月道:“漢人和女真人打仗麽?”許清濁道:“對呀。”風倦月道:“你這麽年少,也是帶兵打仗的將軍嗎?”


    許清濁道:“我不是,但我想學我爹爹。他是明朝的大將軍,不僅武功高強,與你師父齊名武林,還是當世少有的名將,為了保家衛國,寧可犧牲自己。不僅軍營裏人人敬仰他,連老百姓都將他奉為天神,稱他是武曲星下凡。”


    他心底對許明燈這養父仍有些難以釋懷,可為了開導風倦月,故意如此道來,語氣之中充滿了自豪和得意,全是為了給後麵的話做鋪墊。偷眼看時,見風倦月微微沉首,知她想起自己的身世。


    許清濁黯然道:“我原本想要學我爹爹,漂漂亮亮打個勝仗。可惜武功沒練到家,中了敵人奸計,結果大敗虧輸。”他親自參與了尚間崖之戰,講起當日戰場上的中計、廝殺、不敵、逃命,描述之言繪聲繪色。


    金戈鐵馬,斷頭灑血,頃刻伏屍數裏。風倦月聽在耳裏,也不由打了個寒顫。許清濁陳述往事,極盡戰爭之殘忍,忽然一頓,想起馬林的開原大營,此刻恐怕已給努爾哈赤破了,心中難過之極。


    風倦月默默聽著,也不說話。許清濁道:“打了敗仗以後,我漢人同胞許多失陷在女真人的城裏。我想起爹爹當年為了救同袍逃脫敵城,勇赴女真人大汗的鴻門宴,以一己之死換得五百軍士的性命。他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身為其子,卻也不能苟且偷生,獨自逃命,於是我潛入女真人城中,想搭救俘虜,順便刺殺女真人的大汗父子。”


    他道出這一段言語,唯恐風倦月問起“什麽叫鴻門宴”,又要解釋一番,不料抬眼看去,對方目光正盯來,仿佛示意自己說下去。許清濁暗想:“啊,差點忘了她義父是一位秀才,這些典故都定與她說過。”


    他定了定神,續道:“我入城以後,本來十分順利,眼見得手,可遇上了一個仇人,一下子氣壞了,不顧一切衝出去,要找她報仇雪恨。這麽一攪,暴露於眾,非但未傷女真人大汗,也沒報成仇,反給他們抓了。”


    他就輕避重,說的不實,隻不過意不在此,倒也不覺是在撒謊。風倦月道:“你的仇人是誰?”許清濁道:“是一個少女,年紀與你差不多,可你心地善良,美麗可親。那女子卻是蛇蠍心腸,無惡不作。”


    風倦月臉上一紅,道:“你說她就是了,不用提我。”頓了一下,問道:“她幹了什麽,你當她是仇人?”許清濁道:“這女子百般作弄我,我都可以忍......可她故意欺騙我,害苦了我師父,我、我絕不原諒她!”


    一想起毒靈子,實是咬牙切齒,絕非作偽。風倦月問道:“她怎麽欺騙你了?”許清濁稍捺怒意,將毒靈子騙自己師徒去川蜀尋仇,結果一敗塗地的經過大概同她說了。


    這些事本是他迄今為止的大痛點,可此刻為替風倦月化解心病,居然毫不隱瞞地道了出來。他自覺有益於人,舊事重提,沒以往那麽難受,講到自己給毒靈子美人計騙得團團,甚至也不迴避,邊講邊罵自己愚昧。


    風倦月聽罷,半晌說道:“是你太笨了,這樣明顯的騙人話,你都聽不出嗎?”許清濁大感自責,無法接口,極力平複心緒。風倦月又道:“換了我,她用這‘美人計’對付我,我就不會上當。”


    許清濁心裏納悶:“你是女人,當然不會中‘美人計’了,這有什麽好自得的?”風倦月也似乎自覺失言,額頭微沉,把臉撇向一邊。許清濁瞧在眼裏,心中一樂,暗想:“她居然也會害羞?”


    拋去雜念,話鋒一轉,道:“毒靈子這歹毒女子,夥同她的師姊師兄,給女真人大汗賣命,見我闖入王府,當下一齊出手把我擒了,將我交給那大汗處置。那大汗狡猾多端,花言巧語,百般想誘我投降。可我一想自己是爹爹的兒子,忠義當頭,寧死不屈,反而破口大罵他。那大汗拿我沒轍,本要殺了我,不料她師兄想討好這主子,有意叫我難堪,就把一件驚天動地的真相告訴了我,我頓時經受不住,當場暈了過去。”


    風倦月道:“什麽真相?”許清濁黯然道:“原來我爹爹,並不是我爹爹。”說著,把自己的身世簡略講了。這其實是馬林告訴他的,絕非毒門四使能知。但他行移花接木之舉,把兩樁挫折並到一處,是想讓自己顯得更慘些,


    他見風倦月動容,歎道:“我活了十八歲,這才知道我並非許將軍親生,定是我娘恨死了他,不知道在哪裏隨便找了個男人,把我生了出來,也隻拿我當作工具,去竭力羞辱許將軍,好讓他怒不可遏。如果他一掌打死了我,正好遂了我娘的意,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錢,若非為了被人打死,我本不必出生。倒是許將軍心地仁慈,忍住沒有下手,容我苟活至今。”


    他說到這裏,真情流露,胸中氣苦,也流下了淚水來。風倦月嘴唇微張,卻仍沒有說話。許清濁抹淚道:“我一想自己是個沒人要的野種,唯一疼我的師父,給我害得重傷難治;待我很好的馬總兵,也因我才吃敗仗,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登時一身內力把持不住,走火入魔,亂勁橫生,要沒你師父出手救我,我已經死了一百遍了。”


    風倦月輕聲道:“原來你體內的傷情便是為此。”又問:“大犛牛救了你後,殺了他們,給你報仇麽?”許清濁道:“不,雲大伯是再城外曠野裏遇見我的。”風倦月奇道:“是誰放你出的城?”


    許清濁照實道:“.....是毒靈子。”風倦月道:“是她救的,為什麽?”許清濁自己也說不清,隨口道:“興許是她師兄妹想我得知身世,痛苦不堪,故意留我在世上多受折磨。”


    話一出口,微覺歉意,心想不該如此抹黑毒靈子,暗道:“她雖然可惡得很,救我出城時,畢竟沒有惡意。”風倦月瞧了他幾眼,忽地歎道:“我總覺得你說的不實,那位姑娘,對你也未必隻有歹意。”


    許清濁不欲提這茬兒,心知費盡唇舌,終於到了緊要關頭,收起滿腔愛恨情仇,定了定神,正色道:“我就是給雲大伯救了,原也不想再活。可雲大伯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善人,他與我說,一個人的身世沒什麽要緊,要緊的是順著自己的本心去活,不管世俗成見。風姑娘,咱倆出生仿佛,同病相憐,我想,雲大伯說的話對你也一樣......”


    風倦月一直聽得津津有味,猛然聽到這段話,臉色一變,打斷他道:“你怎麽知道!大犛牛跟你說了我的事?”許清濁抬眼一瞧,風倦月咬著嘴唇,渾身輕輕顫抖,似是十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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