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一半作為畜圈,許多牛羊在內或行或棲,悠然自在。另一半地方,蓋著兩層石屋,四四方方,自入藏以來,許清濁見過不少這樣的建築,有的規模甚巨,石樓高達四五層,聚集而置,與周遭石牆相連錯落,遠望好似迷宮一般。


    相比之下,這裏的石屋既小且矮,想來不過能住三四人。雲剛將板車駕進院子,喚許清濁下車,係好了馬匹,指著石屋道:“就是這兒了。”經過牛羊圈時,往一頭羊背上輕拍,那羊兒咩咩地叫了起來。


    隻聽屋內有人道:“是誰?”聲音是個女子,說的也是漢語。雲剛笑道:“是你師父!”屋內那女子隔了一會兒,才道:“你迴來了?”語氣分明有些激動,不過言語過後,並沒其他動靜。


    雲剛笑眯眯地道:“對呀!”快走到門前,卻是停步不動。許清濁本想進門瞧瞧那女子,可雲剛不動,他便也停了下來。雲剛道:“咦?你怎麽不出來迎接老子?”那女子道:“我不想動,你自己不會走了麽?”


    雲剛惱道:“老子當然會走,但是你要講禮貌,懂麽?老子去見固始汗時,他都親自出來迎接,還向我獻了哈達。虧你是我徒兒,怎麽一點禮數也沒有!”那女子道:“哈達?這裏隻有抹布,要我給你係脖子上麽?”


    雲剛唉了一聲,道:“這女娃兒!”搖了搖頭,這才踏步進屋,許清濁忙緊隨而入。隻見屋內並不大,兩頭給土牆隔出兩間小室,正當中算是廳堂,除了通往二樓的木梯,隻擺得下一張桌子,兩處立櫃。


    小廳裏的北牆上鑿出了個窗戶,桌子正在窗下,卻有一個女子坐在桌前,背影對著兩人,一手支頤,一手捧卷,正借著窗外的日光讀書。兩人進門,響聲不絕,她卻置若罔聞,仿佛極是慵懶。


    許清濁見她穿著一件無袖的彩布罩衫,內裏是一件長袖白羊皮袍子,長發結成許多條發辮,分別垂下,一瞧就是當地藏女的打扮,心道:“原來藏人女子也讀書麽?”


    雲剛惱道:“月娃,你咋頭也不迴?老子一去三年,生死未卜,給人打殘廢了你大約也不擔心?”那女子道:“隻有你打人的份兒,別人還傷得了你?用得著擔心麽?”


    雲剛點頭道:“嗯,這倒有幾分道理......不過咱家來了客人,你也不見麽?”那女子道:“啊?”情不自禁迴過頭來,望見許清濁,微微打量一番,站起身子,朝他點了點頭。


    許清濁低頭拱手,道:“打擾了。”抬眼一瞧,隻見這女子不到二十歲,年紀與自己相仿,柳眉秀目,粉唇皓齒,儼然是個美人,左右兩側發辮間,連著一串藍珠,彎彎的垂在額前,更添異域風致。


    許清濁隻瞧得怦然心動,卻又隱覺美中不足,再看一眼,心中恍然。原來這少女膚如麥色,還有點偏紅,不像花如何、三芳那樣肌膚白皙,甚至還頗不如自己這“小白臉”。


    所謂一白遮十醜,這少女固然與醜字不沾邊,可也決計談不上白,因此美貌大打折扣。許清濁倒不以為意,心道:“屋外一圈牛羊,平日肯定都由她去放牧。她經受風吹日曬,自然不比久居深閨的中原女子。”


    雲剛笑道:“這女娃兒便是我徒弟了,她名作噶察達娃,不過也有漢名,姓風,名倦月,你就叫她風倦月吧。”許清濁喜道:“是,風姑娘,你好。”


    風倦月低聲道:“你好。”忽地拿起桌上的書卷,朝雲剛道:“我上樓了。”也不待雲剛迴答,從一側踏上木梯,噔噔噔地往二樓去了。雲剛望著她背影,搖頭道:“幾年不見,這娃兒愈發漂亮了,可仍是怕生得很。”


    許清濁笑道:“我瞧她待你倒一點也不拘謹。”雲剛道:“這不廢話麽?老子把她帶大的,直慣得她全沒規矩了!雖說咱們藏民,也不像你們漢人那樣講究師徒名分,可她這般沒上沒下,遲早要把我氣死。”


    許清濁撲哧一笑,肩頭卻被雲剛一推,見他指著西麵的房間道:“你就住那兒吧,咱們趕了幾個月的路,先好好休息一日。”許清濁早也倦了,聞言點頭而入,果見室內隻有張木床,別無他物。


    他倒也不在乎,倒頭便睡,迷迷糊糊之間,雲剛似又替他鎮壓了一次亂勁。睡到次日方醒,起來時,聞到一股香味,走出小室,隻見雲剛正坐在桌邊,抓著餅子和肉吃。


    許清濁笑道:“你吃什麽呢?我也要吃!”跨過幾步,差點跟人撞個滿懷。定睛一瞧,正是那藏家少女風倦月,手裏端著一個木盆,裝滿了牛肉、麵餅和奶酪。


    許清濁滿臉通紅,忙退後兩步,道:“風姑娘,早。”風倦月低著頭把木盆擱在桌上,轉身往二樓去了。雲剛笑道:“老子這徒兒嘴硬心軟,你瞧,還不是特地起早,給我做了好吃的來。”


    許清濁靠著他坐下,取了些肉餅吃了,見桌上還有酥油茶和酒壺,分別盛了一碗嚐了嚐,問道:“這是什麽酒?”雲剛見他吃喝自如,毫不見外,暗暗喜歡,笑道:“這是咱們這兒的青稞酒。”


    兩人吃飽了,雲剛喚道:“月娃,快下來!”隔了片刻,樓梯噔噔直響,風倦月走了下來,問道:“幹嘛?”雲剛道:“昨晚上我跟你說的,你都記住了?”


    風倦月掃了一眼許清濁,半晌點了點頭,似是極不情願。許清濁奇道:“怎麽啦?”雲剛笑道:“總不是壞事。”許清濁盯向風倦月,隻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裏,似乎有幾分好奇,可嘴唇緊閉,一個字也不肯說。


    許清濁正莫名其妙,雲剛從桌下抱起來帶迴的錦緞和珠寶,笑道:“你是我徒兒,你幫老子忙,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不過我還是給你準備了禮物,怎麽樣,老子這師父當得好吧?”


    風倦月眼神一亮,走到桌邊,輕輕撫摸那錦緞,又抓起幾串珠鏈瞧了瞧。雲剛見她喜愛,心中也自高興,忽問:“對了,東西呢?叫你拿籃子裝的,裝好沒?”風倦月點頭道:“在二樓,你上去拿吧。”


    雲剛惱道:“還要老子親自去拿麽?”望向風倦月,後者卻無動於衷,無奈之下,唯有起身上樓。雲剛一去,小廳裏便隻剩兩人,許清濁沒來頭臉上一紅,笑道:“風姑娘,這些是雲大伯特意從固始汗那兒給你捎來的。”


    風倦月置若罔聞,隻盯著錦緞端詳。許清濁覺得她好像微微點了點頭,卻又好像什麽都沒做,心底一絲不甘,又沒話找話地道:“聽說你會自己裁衣裳?你一定很心靈手巧了?”風倦月仍舊不搭理他。


    許清濁甚覺尷尬,隻好閉口不談。正如坐針氈,便聽樓上雲剛叫道:“月娃,你哄我是不是?你放哪在了?”風倦月擱下手中錦緞,迴道:“我來了。”緩步上樓而去。


    許清濁心道:“啊,她也覺得不自在,找機會跑上了樓。”常人如此,他必當對方是個十分害羞的女孩子。可他偷看了風倦月幾眼,並沒發現此女臉紅羞慚,反而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似乎隻是懶洋洋的,不願多說話。


    他思索之際,雲剛師徒已下了樓來。雲剛提著個籃子,看起來沉甸甸的,招唿道:“走,小子,老子帶你去個地方。”許清濁聽他口吻,似非指營救黃教教眾一事,奇道:“咱們急著趕來西藏,不忙正事麽?”


    雲剛搖頭道:“也不差這一會兒。”轉頭向風倦月道:“我去拜風老弟,你不一起去麽?”風倦月低聲道:“我前日剛拜過了。”雲剛皺了皺眉,道:“哦,那你自個兒放羊去吧。”


    他領著許清濁踏出石樓,心道:“這娃兒不是剛拜過,而是怕麻煩,不想多和許小子打交道。”兩人往南行了三五裏,隻見一湖在前,波光粼粼,宛如嵌在草原上的珍珠。


    許清濁心道:“好一處福地。”隨雲剛走到湖邊,發覺岸旁用籬笆圍著一個小園,其內種著好幾種鮮花,正中立著一個土墳,豎了塊石碑,不知是何人的墳墓。


    雲剛將籃子擱下,一麵取出酒壺、幹肉,一麵道:“咱們藏民多信佛,認為肉身皮囊而已,所以死了一般天葬,也就是由屍體給老鷹吃了去。不過風老弟是漢人,不能作踐他的遺體,我和月娃就特地建了這麽個小墓園。”


    許清濁往那石碑上一瞧,刻的卻都非漢字,問道:“這位風先生是誰?”雲剛道:“是我結義兄弟,我倆合稱‘風雲二俠’。”許清濁道:“啊,原來是一位武林前輩,想必也為了不起的高手。”


    雲剛擺好祭品,搖頭道:“誰說的?風老弟半點武功不會,隻是個落榜秀才罷了。”許清濁奇道:“那、那怎麽還與你並稱?”雲剛道:“老子自願同他合稱,怎麽地?一個人稱為俠,難道就非得會武功了?”


    許清濁啞口無言,雲剛道:“我這位風老弟,科舉不順,卻沒有氣餒,常言便不能為官造福百姓,也可行醫濟世,於是投筆從醫,從此專攻藥學,往瘟疫頻發之地救人,一向不顧自己安危。我行走江湖,見過他好幾次,很佩服他的膽量和義舉,因他身子羸弱,經常暗中相護,後來給他察覺,就結拜為兄弟了。”


    雲剛跪在墓前,向義弟拜了幾拜,才續道:“我受黃教高僧邀請,返迴西藏,風老弟早聞藏藥靈妙,便非要與我同行,說看能不能尋得幾種草藥,引入中原,造福百姓。結果他到了西藏,發現藏民們過得很苦,民眾之中疾病叢生,有時人們染了病,寧願去求神拜佛,卻不用醫用藥。他跟我說,比起中原,這裏更需要醫生,從此便在西藏留了下來。”


    許清濁點頭道:“風先生心懷萬民,一視同仁,不畏艱難,當得起一個俠字。”也跪下了,在墓前磕了三個頭。雲剛歎道:“可惜好人不長命,中原的漢人大多難以適應高原的生活,何況是一個文弱書生?他入藏的時候水土不服,差點丟了命,幸虧我用內功將他救醒,不過他仍然落下痼疾,身子每況愈下,沒能活過五十歲。”


    許清濁猶豫片刻,問道:“風姑娘是他的女兒麽?”雲剛道:“不,風老弟是她的義父。”歎了一口氣,道:“月娃這孩子身世不幸,她生母當年讓一夥強盜強暴了,給我和風老弟從賊窩裏救出來,後來生下了月娃,可自己也因難產死了。我倆帶著這孤女,找能養大她的人家,可一聽說她的身世,誰也不願收養。風老弟一怒之下,自己認了月娃做女兒,在這裏蓋了間房屋,行醫之餘,將月娃帶大,教她讀書寫字;我則收了她作徒弟,寺裏不忙時,常來教她打拳練功。”


    許清濁想到自己也是給許明燈收養的,更由馬林教養長大,隻覺與風倦月身世仿佛,頗生同病相憐之感,可人家的情況卻又比自己慘多了,心底不由對那少女十分同情,仿佛也明白了她冷淡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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