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出了菊園,幾番繞行,進了牡丹園內。花如何走到樓後,往秋千上坐了下來,沉吟不語。桃舞懷抱雙臂,盯著她道:“幹嘛?”花如何輕歎:“讓你陪陪我,不成麽?”


    桃舞笑道:“怎麽?你童心大發,讓我替你推秋千?”花如何搖頭道:“不,陪我說說話,坐吧。”桃舞莫名其妙,道:“說話?”雖然奇怪,還是依言在她身側坐下。


    花如何抓著蕩繩,道:“今天差點害、害死菊清的元兇,不是別人,卻是我……”桃舞早從蘭韻那打聽到,是許清濁傷了菊清,聞言大是驚訝,問道:“怎麽是你?”


    花如何道:“他用的那一招劍法……是我創出來的。可我隻偷偷試練過幾次,想來給他無意間瞧到了。”桃舞恍然大悟,可瞧她神情低落,卻生不出譏嘲之心。


    她想了一會兒,勸道:“你創出的劍法,自然威力極大,難以駕馭。但這也不能怪你嘛,啊,當然,也不能全怪小饞鬼,隻不過他湊巧看到你使劍,又湊巧用了出來。”


    花如何道:“湊巧、湊巧……”桃舞聽她聲音發顫,奇道:“湊巧又怎麽了?”花如何低聲道:“我、我怕這兩個字。”桃舞迷惑不解,眨了眨眼睛。


    花如何頓了片刻,道:“我自創‘十二芳華劍’來,一直未覺得有何不妥。可自打我看過了許明燈所書的武學秘奧,卻覺這套劍法變化過繁,缺乏直來直往的氣勢,威力興許不足。這念頭生出以後,一直縈繞在我腦子裏,想起小時候曾見過爹爹收藏的一幅《死士劍圖》,畫的是莊子《說劍》裏的死士劍客,一共八個圖形,一人一劍,韻味狠戾。我想,槍王能從兵道中歸本溯源,我為何不能從殺道中重塑劍法?於是順著這路子,從劍圖上創了八招與‘十二芳華劍’迥異的劍招。”


    桃舞知道,花如何從小就愛給自己出難題,偶有所悟,自行創招,也實屬正常。但什麽許明燈的武學秘奧,乃是頭一迴聽聞,奇道:“你從哪弄來的槍王武功?”


    花如何道:“是從許清濁手中奪來的,他、他是槍王許明燈的兒子。”桃舞吃了一驚,道:“小饞鬼竟然是槍王後人,那你也肯……”花如何歎道:“是雲天讓我收養他的。”


    她身子輕抖,顫聲道:“我奪去許明燈的秘笈,創出的劍法又給他兒子偷學,正因為他也練過槍王的內功,才能運使得了這一招,差點殺死菊清。這是湊巧,還是老天降下的報應?”


    桃舞皺眉道:“什麽報應?我才不信!真的隻是湊巧而已,你想多啦!”花如何搖頭道:“當初爹娘去刺許明燈,賠了性命不算,許明燈的兒子卻陰差陽錯來到了花苑,給我收做徒弟。這也算是湊巧麽?”


    桃舞道:“我、我瞧也是湊巧罷了。”花如何淚水湧出眼眶,悲聲道:“爹爹當年讓我去摘下雲天的名頭,結果我卻愛上了他,這也是湊巧嗎?我和他訂了終身,可是才過兩年……不得不從此分離,無法相見,這也是湊巧嗎?”


    花如何鑽研武道,自強不息,一身劍術無敵於天下。但冥冥之中的天意,又豈是人力可以抵抗的?今日得知菊清受傷是自己促成,頓時舊情往事,悲劇巧合,盡皆湧上心頭,隻感因果有源,業報不爽。


    桃舞聽她連兒女私情都講給自己聽了,大覺尷尬,正想問她和武鳳雛怎會分離不見。胸口猛地一緊,低頭看去,花如何竟把頭埋進自己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花如何父母逝世後,身邊最親之人就是花苑三芳,然而菊清體弱年小,她向來當作妹妹疼愛,蘭韻拘於主仆之別,略顯生分。唯有這個看起來最不靠譜的桃舞,從小就領著她到處玩耍,既似摯友玩伴,又似親生姊妹。


    兩女嘴上針鋒相對,其實關係極佳,舒雲天離開後,花如何情感壓抑已久,可從沒有人可以傾訴。如今心神幾乎失守,桃舞恰好在側,哪還顧及什麽威嚴麵子,淚如決堤,唯哭不休。


    她哭著哭著,心神漸漸安寧,不覺闔目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猛然驚起,發覺雙臂猶自環抱著桃舞,頰上飛霞,忙撤手坐直。見桃舞歪著腦袋,打盹打得正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抬頭一望,夕陽西下,已是到了黃昏。


    卻說許清濁迴到臥房,內心一片冰涼,七分愧疚,三分恐懼,可對花如何沒有分毫惱恨。縱然這招式是模仿花如何使出,但傷了菊清的,甚至差點將其殺死的,畢竟是他自己。就算花如何真斬斷他一臂,他也無話可說。


    他抱著膝頭坐在床上,思緒萬千,眼裏流下淚來,忽地左足“陷穀穴”上一跳,一股衝勁往上騰躥,順著足陽明胃經,依次掠過“衝陽”、“足三裏”、“伏兔”等穴道,登時左腰劇痛,眼前金星亂冒,忙伸手按去。


    他久練“陰符槍”內功,知道剛剛傷了自己的,乃是足部發出的“陰符勁”。以往練功時,若內息走岔,或勁力自行發作,也會如這般疼痛。他心中奇道:“‘陰符勁’勢如飛矢,怎麽上行到腰間就散了?”


    可一想便覺幸運,不然這股剛勁,最後衝到頭上“頭維”、“四白”、“地倉”等穴位才發作,非得重震頭顱,痛暈過去。坐了良久,“陰符勁”沒再擅自迸發,心思又迴到今日闖下的禍上,尋思何時去探望菊清,給她磕頭道歉。


    晚上去廳上吃飯,不見菊清,也不見花如何、桃舞,隻有蘭韻立在一側。許清濁默然無言,扒了幾口飯菜,味同嚼蠟,於是擱放好筷子,離座欲走。隻聽蘭韻叫道:“小少爺,你等等。”


    許清濁駐步迴望,蘭韻走進內屋,片刻捧著秋霜劍出來,柔聲道:“把劍拿迴去吧。”許清濁心中一酸,接過寶劍,澀聲道:“蘭韻姊姊,你怨我嗎?”蘭韻搖頭道:“我信你是無心之舉。”


    許清濁甚是感激,道:“多謝你,多謝你。”蘭韻猶豫了一會兒,道:“小姐正在氣頭上,你這幾日避著她些。等她氣消了,我替你說情去。”許清濁道:“我、我知錯認罰,師父真要砍我手臂,或是開革了我,我不敢有怨言。”


    蘭韻歎道:“菊清並無大礙,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許清濁道:“我能去探望她麽?”蘭韻道:“她現下正在休息,你明日再去吧。明日她身子好轉,小姐肯定也會高興不少的。”


    許清濁點了點頭,告辭迴到聽雨軒,本欲倒頭就睡,卻無甚睡意,坐起練功。他晚上若無人監督,肯定優先習練“陰符槍”,可日間闖禍,原有一半是“陰符勁”的過錯,就棄之不練,盤坐修煉“藏花訣”。


    “藏花訣”靈巧多變,然而相配的吐納之法卻是歸正若拙,主練十二正經,以及奇經八脈裏的任督二脈。許清濁吐納清氣,內息行走經絡,將丹田存有的內勁運至要穴,或擠或逼,將途經的內息凝練為“藏花勁”。


    他如今捶打內息,轉化所得的“藏花勁”,足可超過九成,極少損失,數月以來,積蓄的力道雖然不多,卻也不少了。一練“藏花訣”,身心若藏,茫然不知時長時短,等到收功睜眼,四下寂寥無聲,已然到了午夜。


    正要脫衣就寢,右足上“金門穴”一跳,許清濁暗叫不好。果然右足起始的“陰符勁”猛往上遊,一路行至右臀下“承扶穴”,勁力給什麽撞散開來,半邊屁股甚是疼痛。


    但這次他才練功不久,再不是一頭霧水,暗道:“是‘藏花勁’!它半路截斷了‘陰符勁’!”可他得到這個發現,也不知是吉是兇,靜坐了小半個時辰,未察異樣,雖有些擔心,還是躺下睡了。


    次日早起練武,不知該去練武場,還是該去淡菊軒。稍作思索,害怕花如何在淡菊軒內探望菊清,歎息一聲,抱著寶劍去了練武場裏,獨自練了半晌,聽到有人叫道:“嘿,小饞鬼!”


    許清濁轉頭一瞧,喜道:“姊姊!”桃舞走近了,歪著腦袋,笑問:“闖禍了?”許清濁神色一黯,點頭道:“是,我失手傷了菊清姊姊。”桃舞笑道:“怕小丫頭懲罰你?讓你當丫鬟贖罪?”


    許清濁苦笑道:“你別說笑啦,我、我犯下的錯太大,沒準兒師父殺了我方肯解氣。”桃舞哈哈大笑,正要透露花如何引咎自責,其實不怎麽怪他。


    她話到嘴邊,忽地想起:“對了,昨晚小丫頭威脅我,不能把她講過的話告訴第三人聽,不然把我捆起來扔進桃香軒關禁閉……”頓時閉嘴不談。


    桃舞這當兒收口,卻惹起了許清濁心中不安,苦著臉站了老半天,才怯聲道:“姊姊,有件事我瞞你很久了。”桃舞道:“嗯,什麽事?說出來聽聽。”


    許清濁道:“我、我的‘傲霜劍’已練成啦,這些天隻不過在和菊清姊姊……切磋劍法。”桃舞瞪圓了眼睛,道:“什麽?”許清濁低著頭,道:“你、你別打我。”


    話音未落,手中秋霜劍已給奪去,緊接著“啪啪”聲起,屁股上疼痛不絕,扭過身子,抬眼一瞧,見桃舞咬牙切齒,舉劍猛拍自己背後。桃舞怒道:“氣死我啦,原來我早得自由了,又給你耽誤了好些日子!”


    許清濁發足欲跑,肩頭卻被桃舞按住,打夠了一百下才放開,聽她哼道:“算你走運,這賬就結了。”她把秋霜劍扔還許清濁,神色轉喜,笑道:“這麽一來,我與小丫頭的賬也兩清了,我這就跟她說去,讓她來檢驗你的劍法。”


    她哈哈一笑,搖頭晃腦道:“咱們童叟無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許清濁慌道:“姊姊,不要去和師父講!”桃舞道:“怎麽著?”許清濁道:“她、她現在恨極了我,怎麽還肯來檢驗我的劍法?”


    桃舞板著臉道:“好吧,最多十日,十日一到,我非得交貨不可!”許清濁喜道:“是,謝你了。”桃舞道:“你今日練什麽劍法?要不要我陪你玩幾手?”


    許清濁求之不得,道:“那你使‘紅雨劍’,我使‘傲霜劍’,你來破我的劍法。”桃舞打了個哈哈,笑道:“你當你是菊清麽?我要破你的‘傲霜劍’,簡直易如反掌!”


    許清濁笑道:“不信!”等桃舞取了長劍,擺出個守禦之勢,叫道:“嗯,你出劍吧。”桃舞呸了一聲,道:“沒大沒小!”長劍一抖,一招“桃花滿潭”刺去。


    許清濁心存不爭之念,定睛審看,待要揮劍破招,脖子一癢,餘光下掃,隻見劍尖已點在了皮膚上,當即不敢亂動。桃舞收了劍,得意道:“你以為學著菊清那樣不爭不攻,就能破招了?一個字,慢!慢了就沒用啦。”


    許清濁甚覺有理,頷首道:“你說得對!各劍有各劍的優點,‘紅雨’擅於快攻,‘幽風’擅於遁形,練到了深處,都未必不能勝過‘傲霜’。但‘傲霜’練得更高,又能化解‘紅雨’、‘幽風’了。強弱分別,不在劍意,而在功力。”


    桃舞心裏讚同,口上卻道:“不對,不對!唯快不破,乃是武學至理,‘紅雨劍法’比其餘十一劍原要強那麽幾分。”嘻嘻一笑,道:“我放慢些,你敢不敢和我比比‘紅雨劍法’?”許清濁道:“好!”


    兩人鬥了百餘招,桃舞留手後,見他勉強能與自己戰平,忍不住笑道:“瞧你得意的模樣,你的‘紅雨劍’才剛入門哩。招式不混,而非劍意不混,更逞論舍棄招數,隻餘劍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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