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恍然大悟,第三日畫菊,就有些神似了。菊清稍微稱讚了一番,又給他念了不少詩句,什麽“細葉抽輕翠,圓花簇嫩黃”、“粲粲黃金裙,亭亭白玉膚”、“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等等,都是些狀物之辭。


    菊清道:“神韻既似,形貌也不能非異,你觀花而畫,難免泛泛,不知側重。但詩句向來精煉,你不妨從古人們的描述裏,琢磨琢磨這菊花的特點,再觀再畫時,多半有些好處。”


    她這番話,與花如何所謂的“攤雞蛋”,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指許清濁菊花畫得不像。但菊清之語,許清濁聽著甚為受用,虛心領受教誨,絲毫也無抗拒。


    如此畫了幾日,許清濁的菊花,已畫得神形兼備,相當於開春前畫梅的水準。但梅花足足畫了兩月,菊花才畫不過數日,花如何也驚於他進步神速,破例傳了“傲霜劍法”,令他趁著畫菊的意興未褪,將這門劍法掌握於心。


    菊花之後須畫桂花,依舊是菊清教授畫法,除了談論畫藝,菊清時而還親泡香茗,留許清濁在閨閣內品嚐。且說是傳畫,不如說是傳詩,許清濁跟著她背的詩,有關於花的,也有與花無關的,多是今古流傳的名句。


    許清濁為她所教,畫工有長,於詩詞中格律聲韻之學,也明白了不少。菊清笑道:“小少爺名為清濁,這清濁二字,恰指聲韻之別。可見你與詩詞大有緣分,想同我學作詩填詞麽?”


    許清濁忙擺手道:“這個我萬萬學不來的。”菊清笑道:“你要會作詩了,以後畫好了畫,旁邊更題一兩聯,詩畫相映,多添風致。”


    許清濁雖有些意動,但一想起她曾說的什麽平上去入,什麽“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又有什麽切韻粘對、孤平拗救等規矩,頓覺比練劍還難十倍,當下出言婉拒,菊清略有些失望,卻也不多強求。


    許清濁得花如何教劍,菊清教畫,一在練武場,一在淡菊軒。這般相處久了,反倒覺得比起花如何這個花家小姐,菊清無論氣質、才學和性格,都更似大家閨秀。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花如何領著蘭韻、菊清和許清濁,及幾個仆婢,在花苑之北的木犀庭賞月。中秋節素有團圓節之稱,花如何這年中秋,既失雙親,又失情郎,但有兩名親如姊妹的侍女陪伴,愁腸稍減,胸中生出暖意。


    許清濁搬著張板凳獨坐一邊,叼著月餅,掰著石榴,剝著花生。花如何與菊清、蘭韻閑聊暢談,吟詩聯句,他卻一點也插不上嘴。菊清拈了首詠月七律,聽花如何步韻和詩,詩思敏捷,不由撫掌稱好。


    又請蘭韻和幾聯湊趣,蘭韻掩嘴笑道:“妹子別為難我啦,我哪還會作詩?”花如何笑道:“花苑三芳,除了那個不學無術的,都是文武全才,你又謙什麽?”


    許清濁聽在耳裏,暗想:“不學無術?是指我嗎?我一個男子漢,能算什麽花苑三芳了?”忽見蘭韻、菊清神色都有些古怪,菊清問道:“說起她,小姐,她幾時才歸?”


    花如何哼了一聲,道:“那得瞧她幾時肯認錯了!至今數月沒影兒,看來這人臉皮還厚著呢。”她從石桌上提起酒甕,美酒倒滿三隻小杯,笑道:“別提她掃興啦!咱們三個,乘月喝幾杯如何?”


    蘭韻、菊清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花如何斜覷了一眼許清濁,道:“喂,你吃夠了沒?”許清濁身邊堆滿了果品細點,像是被供奉的佛像一般,聞言點頭道:“我、我吃夠了。”


    花如何秀眉一蹙,揮手道:“那就去練劍,武功未成,哪還有工夫閑著?”許清濁撇了撇嘴,道:“是!”抓起幾塊蒸芋頭、糯米糕,塞在懷裏,低著頭出了木犀庭。花如何笑道:“吃夠了還拿,饞鬼投胎麽?”


    卻不知許清濁夜練“陰符勁”,管他晚飯吃了多少,練完了都還會肚餓。他近來同練“藏花訣”與“陰符槍”,均有不小收獲,“藏花勁”自丹田而出,愈發輕靈多變,“陰符勁”從肩胯而發,愈發霸道強猛。


    他自知內功上的造詣,與花如何還差了十萬八千裏,但比起初練時,已不可同日而語。當晚劍法練畢,把帶的點心都吃了,又打了兩趟“陰符槍”,渾身癱軟如泥,側臥在地上,闔目犯困。


    忽然一股肉香撲鼻而來,登時睡意全無,肚子咕咕直叫。他心想:“真要命,怎麽又餓得慌了?”順著香氣走到牆邊,發覺肉香隔牆,奮起全身餘力,一躍扒上牆頭,探腦窺去。


    隻見莊院外的草坡頂上,有一人正蹲著,麵前生著堆旺火,擱有一個砂鍋,旁邊還有大小瓶罐。那人嘴裏哼哼有聲,似乎手拿長筷,不時在鍋裏拈翻幾下。


    許清濁聞著濃香,饑餓更甚,暗想:“好香啊,這人在煮什麽呢?我要不要向他討些來吃……”饞蟲驅使之下,他一翻過牆,朝草坡上爬去,忽見那人腦後垂著一根長辮,心裏一驚:“是個女真韃子?”


    他從小長在遼東,馬市上女真族不少,早見慣了女真漢子剃去前發、後腦結辮的模樣。正欲俯身探看,卻聽那人哼道:“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


    許清濁聽得有趣,後麵的聲音漸小,沒能聽著,忍不住道:“火候足就怎麽了?”那人迴頭道:“火候足時他自美!”這話一出,兩人均是啊喲大叫,許清濁暗想:“糟糕,女真韃子殘忍好鬥,別要殺了我!”


    可抬眼再望,許清濁一怔,失聲笑了起來,那人也哈哈一笑,輕出了口氣。許清濁心道:“不是個女真,卻是個女人。”對方竟是個年輕女子,約莫二十多歲,披著件極不相稱的灰袍,一頭青絲結成長辮,垂及腰際。


    那女子笑道:“你是誰?”許清濁道:“我是後麵莊子裏的。”那女子眼珠兒一轉,道:“哦,你來幹嘛?”許清濁臉上一紅,道:“我聞著香翻牆來的。”


    那女子嘻嘻直笑,招手道:“原來是隻小饞鬼,過來!”許清濁莫名覺得親切,手足並用,爬到坡頂。那女子推開瓶罐,給他騰出空位,許清濁一屁股坐下,往砂鍋裏看去,隻見幾塊豬肉切得方方的,在湯水裏冒著熱氣。


    那女子瞧他饞涎欲滴,笑道:“還夠沒好呢。”抓了些蔥蒜佐料,撒入鍋內,合上蓋子。又伸腳踢了踢鍋底的軟土,將大火滅了七八成,轉為了一簇小火。


    許清濁借著火光往她麵上瞧,隻見她臉頰偏圓,目秀眉挺,相貌雖不及花如何、蘭韻和菊清,也自有幾分姿色,嘴邊始終凝有笑意,似乎天然一副帶笑顏,登時又覺得她更加親近了一些。


    那女子搖頭晃腦道:“要煮這東坡肉,先得以猛火攻之,大滾將開,放了佐料後,就得換小火慢燉了,隻消火候……”許清濁點頭道:“火候足時他自美。”


    那女子取笑道:“現學現賣,學得不錯。”許清濁奇道:“姊姊,你怎麽夜晚在這坡上煮肉?”那女子笑道:“中秋佳節,自要吃些美食才行。再說,你聞不出麽?”許清濁恍然道:“哦,你從莊裏偷了肉出來煮的!”


    那女子笑道:“胡說八道!肉是我自己帶的,所謂‘黃州好豬肉’,豬肉當然要取之黃州。黃州雖離咱們漢陽不遠,可要做這正宗東坡肉,半點也不能含糊!”


    許清濁道:“咱們漢陽?姊姊也是本地人嗎?”那女子臉上微紅,擺手道:“別打岔,我告訴你,我確實從莊子裏偷了一樣物事出來,你猜猜是啥?”


    許清濁猜道:“砂鍋?瓦罐?佐料?”那女子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許清濁扶額思索,忽嗅到陣陣濃香裏,不單是豬肉的香氣,醒悟道:“是酒?你從莊子裏偷了酒出來?”


    那女子笑道:“這才對啦,這煮肉的訣竅就是少著水,咱們索性以酒代水,煮出來的肉更香更美!”她從身後掏出一隻酒甕,往麵前的空碗裏傾倒,隻見這酒色如琥珀,稠如米漿,剛盛半碗,酒香發散,蓋過了滾滾肉香。


    那女子端起碗,問道:“喝不喝?”許清濁雖不善飲,但一聞酒香,便知並非烈酒,當下點頭道:“給我嚐嚐。”伸手欲要接碗,那女子笑道:“碗都給你,你一口喝幹了,我怎麽辦?”


    那女子將酒碗湊到許清濁嘴邊,稍稍一斜,往他嘴裏倒了少許。許清濁咂了咂嘴,道:“好喝!”那女子嘻嘻一笑,將碗伸至火堆上,燙了燙,這才仰頭喝了過半。


    許清濁腹中正饑,倒不饞酒,隻盯著火苗,等肉出鍋。那女子獨自飲酒,甚為陶醉,道:“‘醉花坊’剩下的美酒,大都給運到了花苑裏,要想喝上一甕,非得進莊裏偷才行了。”


    許清濁問道:“‘醉花坊’是什麽?”那女子奇道:“你是莊子裏的人,卻不知道‘醉花坊’?你難道隻是在花家做短工麽?”許清濁搖頭道:“不是,但我真不知道什麽是‘醉花坊’。”


    那女子笑道:“那我就教你一迴,‘醉花坊’是花家開的酒坊,遍及大江南北,馳名江湖。”許清濁道:“啊?花家是開酒坊的嗎?”那女子笑道:“你以為呢?”


    許清濁在花苑住了大半年,頭一次聽說花家的營生,訝道:“要說花苑是專門賣花的,我倒肯信,但若說是賣酒的,這卻奇怪了……”


    那女子道:“不單是賣酒,還有釀酒。花家早年可是供貢禦酒的大族,先幾代傳承,都稱為‘禦花坊’,現今不再給皇帝上供,就改作了‘醉花坊’,名氣固然不如先前,卻還是江湖上一塊響當當的招牌。”


    許清濁將信將疑,道:“可、可我沒在莊裏見過釀酒的作坊?”那女子笑道:“花苑是住人的地方,成日曬糧製曲,豈非大煞風景?隔江的武昌,倒有一座‘醉花坊’,算是離得最近了,其餘的還要更遠呢!”


    許清濁問道:“那你怎麽還到花苑來偷酒?”那女子歎道:“唉,花家最近把不少酒坊都賣了,所存的佳釀也都賣出過半,剩的運迴了花苑裏,我不上花苑來偷,卻上哪兒偷去?”


    許清濁更覺驚訝,道:“幹嘛要賣酒坊?”那女子笑道:“小饞鬼,老問個不停!你不是花苑裏的人麽,反要我給你講故事?”許清濁點頭道:“是啊,你知道的可比我多得多了,難不成你也是莊子裏的?”


    那女子不置可否,笑道:“我愛飲美酒,隻消與酒有關,自然知道的比你多得多。”嗅了嗅香氣,道:“這美酒啊,除了能喝,來做東坡肉也是極好!”


    說著掀開鍋蓋,用竹筷將肉夾至左旁一個陶罐裏,濾去浮油,將酒水湯汁也傾入罐子,封了罐口,放置火上,道:“喂,別光等著上菜,卻不幹活!你添些火,咱們再蒸一會兒,那就大功告成了。”


    許清濁見腳邊擱著火刀火石,打著了,將火堆加旺,呆呆盯著陶罐。那女子良久未聽他說話,笑道:“怎麽安安靜靜,不發問了?”


    許清濁本來是有些興致,但一想自己不過被迫留在花苑學藝,花家是何營生,興衰起落,又和自己有多大關係?與其浪費口舌,還不如靜候豬肉蒸好,大快朵頤,於是抹了抹口水,道:“我餓啦,沒力氣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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