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他又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撐到天蒙蒙亮時,眼皮一沉,昏厥似的入睡了。可還沒睡多久,就夢見陣陣陰風裏,花如何舉劍殺來,嚇得立即驚醒坐起。


    在許清濁心目中,花如何再嚴厲、狡詐或不近人情,卻也難否認她是位容色傾國的大美人,更乃劍術精絕的大高手,“劍仙”兩字當之無愧。然而是夜所見,她哪還稱得上“劍仙”?一身狠戾之氣,應該說是“劍魔”才對。


    許清濁心裏害怕,早上躲在被窩裏不出,直到蘭韻來催,才壯起膽子穿衣開門,當頭就問:“蘭韻姊姊,師父……師父她怎麽了?”蘭韻奇道:“小姐好端端的,什麽怎麽了?”


    許清濁就要提及昨夜所見,蘭韻已轉身道:“都日上三竿了,快去練武場,別惹小姐生氣。”許清濁忙道:“等等!我、我不敢見她……”


    蘭韻還沒說話,便聽有人笑道:“為什麽不敢見我?”許清濁渾身一震,隻見花如何從走廊那頭踱步而至,麵上似笑非笑。她走近了,衝許清濁眨了眨眼,笑道:“怎麽不來練功了?昨天著涼生病了麽?”


    許清濁見她神色如常,目瞪口呆,忽醒悟她話裏的戲謔,惱道:“沒有!”氣話一說,緊繃的心情登時鬆了不少,走進屋裏,反手插上門閂。


    蘭韻問道:“小少爺怎麽受凍了?”花如何笑道:“身上打濕了,給風一吹,自然要著涼的。”蘭韻哦了一聲,恍然心道:“看來小少爺昨日練功甚勤,汗流浹背,以致風吹受寒。怪不得今早不去練武,小姐也沒發火。”


    花如何瞧房門緊閉,輕腳一踢,道:“喂,還不出來?”許清濁叫道:“我就不出來!”花如何哼了一聲,心想:“給了他幾日好臉色,脾氣倒越發倔了,做師父的果然不能慣著徒弟。”


    蘭韻瞧他二人鬥嘴,關係卻似乎好了一些,不由在側微笑,忽地問道:“小姐,我想,她昨日應該就到了,怎麽到現在還沒有消息?”花如何一怔,點頭道:“我這兩天也奇怪這事,不若我瞧瞧去。”


    蘭韻奇道:“瞧瞧去?”花如何笑了笑,忽地一掌隔門拍斷門閂,推門而入,向許清濁道:“去莊門口等我。”許清濁嚇了一跳,花如何卻不等他抗議就走了,他唯有從命,抱著長劍往花苑大門趕去。


    門前等了片刻,隻見花如何改了一身男裝踱來,氣定神閑,俊雅非凡。她走到許清濁身側,笑道:“你成天在練武場練劍,也沒練出什麽名堂,今日放你出來,考考你的腳力。”


    許清濁道:“腳力?你要和我比賽誰走得快麽?”花如何頷首道:“不錯,你若跟得上我,我就傳你‘藏花訣’新的妙用。”許清濁扁嘴道:“不用說啦,我肯定跟不上你。”


    花如何笑道:“跟不上,迴來再把你扔蛇坑裏。”許清濁一驚,怒道:“不行!我才不答應!”豈料一抬頭,眼前已無人影,側臉望去,花如何竟已在百步之外,悠然踏行。


    許清濁又氣又急,忙發足追趕而去。起初二三裏路,他越是猛趕,卻與花如何離得越遠,震驚之下,將渾身“陰符勁”運於足底,自覺好像踩上了風火輪,足影如幻,耳旁風嘯不絕。


    他不料自己體內的“陰符勁”進展如斯,滿懷驚喜,往前一瞧,花如何背影就隔著二十多步,信心大增,一鼓作氣就要超越了她。可這二十來步就像天塹一般,怎麽也跨不過去,追了一頓飯工夫,距離一點沒變。


    許清濁明知自己在狂奔,可一瞧花如何背影,見她行姿瀟灑,宛如閑庭信步,攬勝觀花,不由生出錯覺,暗想:“我真是在跑麽?莫非我早給她催眠了,其實正在散步?”


    但是身上汗流浹背,這點絕無懷疑,他想也想不通,既然追不上,索性跟著花如何,不讓她離遠了。兩人一路向東,又行了半個時辰,花如何身子一停,許清濁跑得精疲力盡,意識渙散,全沒迴過神,飛步從她身邊跑過。


    花如何在他背上一拍,許清濁跑出幾步,雙足不自覺地繞了個彎,折返迴來,一怔之際,已知被對方的“藏花勁”侵入,讓自己改了方向,於是刹住了腳,停在花如何麵前。


    花如何笑道:“口渴了沒?前麵有個茶攤。”許清濁口幹舌燥,聞言迴頭一瞧,果見道邊有個小茶攤,忙過去買茶喝,剛走到桌子邊,想起身無分文,撓頭不敢入座。


    花如何走近了,笑道:“坐吧,難道要你請客?”喚店家要了一壺五峰毛尖,許清濁待茶送到,先給她斟了一杯,這才舉杯自飲,坐沒多久,足底發麻,知是之前跑得太狠,勁力反彈到了血肉中。


    兩人對坐無言,花如何忽道:“如今你氣海之內,‘藏花勁’小有積累,我就教教你這門內勁的用法。”當下傳授“藏花勁”攻防之道,如怎麽潛藏入體,怎麽爆起傷敵,怎麽與對手內力糾纏,怎麽順勢變化遊走。


    許清濁暗想:“她倒也守信,我跟上了她,她果然傳我練功訣竅。隻是我追她時,她肯定讓我了,不然怎麽能總跟我隔著那十幾步?”胡思亂想一陣,方靜下心聽話花如何講解。


    他練“藏花訣”以來,一味凝練勁力,並未涉及運使,聽花如何一一講述,依言而行,大覺有效,甚是驚喜。花如何說了許久,道:“你修為尚淺,先隻教你這麽一點。你若勤於練功,體內‘藏花勁’更漲,我再傳你新的訣竅。”


    許清濁被灌了一腦子竅門,正覺頭大,待聞她所教的,不過是“這麽一點”,黯然無語,偷著吐了吐舌頭。忽見花如何臉色微變,順著她目光瞧去,有一大群人緩緩靠近而來,似乎也要在此處歇息。


    許清濁暗奇:“行客落腳,有什麽奇怪嗎?”定睛一看,發現那一群人竟分作兩撥,其中一撥全是男子,老少不等,打扮各異,但他們或背負身後,或別於腰間的兵刃都是長劍。


    另一撥人似是誰家的大小姐出行,兩個轎夫抬著一頂竹轎,竹轎為紗帳圍起,側邊跟著騾車仆婢。轎子邊候著幾個白衣丫鬟,有的臉色不忿,有的神情緊張。


    許清濁琢磨了一會兒,才醒悟雙方並非一路,隱隱有爭鋒相對的架勢。隻見兩撥人落座喝茶,那群攜劍的男人把剩餘的桌子都坐滿了,車隊的仆人們唯有圍站在轎子附近,幾個丫鬟買了茶水來,端給轎子內的人和其餘同伴解渴。


    許清濁望著好奇,正待詢問花如何,卻見她麵沉如水,於是不敢開口。兩撥人喝過了茶,那群男子中有一人越眾而出,冷笑道:“你們家姑娘休息夠了沒?夠了,就來比第四場吧!”


    一個丫鬟怒道:“打攪什麽?我們家姑娘幾時休息好了,自會喚你!”那男子笑道:“她要一直休息不好,莫非我們一直都得等著她?對不住,我們可等不得,隻好先去花苑了。”


    那丫鬟怒道:“手下敗將還這麽猖狂?真要去了花苑,我家主人肯定……”還沒說完,轎子中一女聲打斷了她,歎道:“怎能讓他們擾了花苑清淨?罷了,這位好漢,我休息夠了,你們派人出來吧!”


    那男子笑道:“不必另派,這人正是區區在下。‘火流星’韓百勝,請姑娘賜教。”轎子中那女子道:“韓老師的大名,小女子多有耳聞,賜教二字,萬不敢當。”


    韓百勝得意地道:“姑娘倒也知禮。你須清楚,前三場是咱們讓你的,瞧瞧你花家武功的深淺如何,如今將近花苑,我們還有正事要辦,沒工夫與你玩耍了。當然,你要能破我的‘百式流星’,那又另當別論。”


    轎中女子道:“咱們商議好憑這法子論勝負,也是因我身有不便,無法親自下場。韓老師和諸位好漢肯遷就我這弱女子,我十分感激。但若說是玩耍,未免看輕了人。好罷,就請您演示‘百式流星’。”


    韓百勝哈哈一笑,忽地長劍出鞘,向著那轎子正麵,將一套劍法使了出來。劍光粼粼,風聲唿嘯,不到盞茶工夫,百招劍法已然使完,剛一收劍,他的同伴均高聲喝彩,震耳欲聾。


    他使劍時,那轎子的紗帳為丫鬟挑起,演示一畢,那丫鬟即又落下紗帳,半晌轎子內毫無聲音。韓百勝笑道:“咱們說好的,我隻使一遍,你若能破了我的招數,韓某甘拜下風!”語氣甚是傲然,看來對自己的武功十分自負。


    他同伴裏有個漢子笑道:“韓大哥說笑了,她不過花苑一侍女,又不是槍王許明燈,談什麽破解您這套絕技?除非是劍仙親臨,或許還有那麽一絲絲勝算。”


    韓百勝笑道:“李兄言重了。將對將,兵對兵,劍仙的招牌,自該由徐老摘得,韓某不過一馬前卒,為徐老掃清障礙,他老人家才好不受打擾,一舉出手,製服那花如何。”


    又有人叫道:“說得對極了!徐老德高望重,仙風道骨,這才當得起‘劍仙’二字!不料咱們學劍之人,倒讓一個小姑娘騎在頭上,仗著她老子叔叔和武鳳雛的威風,就想霸占這塊招牌,做夢!”


    姓李的笑道:“如今她父母雙亡,傳聞武鳳雛也不在秦嶺,下落不明。還有誰能罩著她?也該讓她把‘劍仙’的名頭還給武林了。徐老,韓大哥,您二位說是不是?”


    坐著喝茶的人裏,有一老者,為人簇擁在中心,聞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韓百勝笑道:“李兄言之有理,等會兒徐老劍挑花苑,還得大夥兒都做個見證,免得對方有人賴賬。”


    許清濁陪花如何坐在角落,他們的對話聽得一字不落,暗暗心驚:“原來是來挑戰師父的武林好手,就跟當年三十七派挑戰爹爹一樣,隻是那轎子裏的人是誰?也是花苑的人嗎?”


    偷眼望向花如何,見她神情已恢複自若,悠哉地玩著一把竹扇。猛聽一個丫鬟嚷道:“你們吵死了!還讓不讓我家姑娘思索了?”韓百勝笑道:“定好的一炷香時分,也快到了,你家姑娘若還沒頭緒,不若直接認輸更好。”


    話音方落,隻聽轎子裏那女子道:“不必了。韓老師,要破你這一路‘百式流星’,隻須在第二十九招上,倒轉劍柄,點擊你大腿上‘曲泉穴’;或是在第五十招上,揮劍隔住你的劈砍,再踢你左腰下三寸無法迴守的空檔;或是在第七十一招上,不理你的虛晃右刺,直接攻打你的右肋;或是在……”


    韓百勝起初微笑靜聽,聽得一半,已經勃然變色,汗珠滾滾而下。原來這女子指出的,正是他這套劍法的幾個關鍵破綻,當年隨恩師學藝時,師父都稱無解,反複叮囑他要在實戰中盡力遮掩,以免為人誤撞。


    那女子說了片刻,收聲頓了一頓,才道:“韓老師這套劍法高明,隻有這麽幾個破綻,殊為難得。幸虧您容小女子想了許久,我才能一一指出。既然如此,請您退下,派第五人出來吧。”


    韓百勝麵色慘然,低頭走到那老者跟前,道:“徐老,韓某今日丟足了臉,愧對大夥兒,這就告辭了!”那老者神情恬淡,微笑道:“走什麽?花家的侍女是有幾分本事嘛。”說著,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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