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燈搖頭道:“都督明知此事不妥,何不公開訓斥,再上書朝廷,自澄清白?這般暗暗受之,倘若流言傳入大內,給人添油加醋,都督豈非大難臨、臨……”


    他說到這裏,體內髒腑處忽傳來一陣劇痛,撕心裂肺,難以忍受,言語不能出口。他情知與那五人劇鬥留下的傷勢再也壓製不住,暗道:“便再一會兒,就一會兒!”催盡潛力,氣出丹田,雖無法言語,精氣神卻陡然暴漲。


    努爾哈赤見許明燈一句話說不完,似是有恙,但麵上容光煥發,倒又像精力充沛過剩一般。他沒學過上乘武功,不懂這是高手臨死前將要散氣的征兆,類似迴光返照,還以為許明燈多說無益,便要殺人,一時驚疑不安。


    陳忠君見了卻是大喜,忽地跪倒在地,從袍子裏掏出一封信件,朗聲道:“都督切不可被此賊話語迷惑,奴才今日冒死勸主公殺了此賊,除去方才所呈兩點,還有實證!請看,這封是許明燈與大明朝廷往來的密信,僥幸為奴才所截得。信內勸皇帝將都督騙到北京城然後殺之,惡毒無比,還請都督將此賊就地正法。”


    努爾哈赤今晚設宴欲害許明燈,隻他、皇太極和陳忠君數人知曉,原定許明燈真的有傷,便借機除掉,絕了後患。倘若消息不實,許明燈無恙,宴中也不過是虛晃一槍,傷些和氣,卻不致於給許明燈加害自己的口實。


    他雖得了皇太極暗示,摔杯行事,還大有可挽迴的餘地,然而陳忠君此刻出示事先偽造的假信,那便無法迴頭了。他曾親眼見過許明燈的高強武藝,不懂陳忠君為何挑選許明燈這蓄勢待發的當口兒發難,心裏一陣發虛。


    可他畢竟是一代雄主,事已至此,也不猶豫,接過信來假意讀了幾遍,臉上陰沉,把信撇給身旁的額亦都,怒道:“你們也瞧瞧,太不成話了!沒想到我對這許明燈敬重有加,他竟然如此對我!”


    額亦都等人拿起信一看,都變了臉色,雖有不擅漢字的,也聽陳忠君說了,個個義憤填膺。努爾哈赤瞧許明燈仍立在原處,卻不上前搶信求證,好像真的是認栽了,心裏安定幾分,始知陳忠君並非魯莽。


    “既然大明猜疑至此,許明燈是如此小人,我努爾哈赤還講什麽情麵?”努爾哈赤猛拍桌案,盆裏碗裏的湯汁酒水濺得一尺來高,“來人呐,把這奸細綁了,給我下到牢房裏嚴加審訊!”


    但他“來人呐”三字還沒說完,就有一個士兵慌慌張張地撞進廳裏,聽到他後麵的話,眨了眨眼,愣在當場。努爾哈赤也覺奇怪,還以為是皇太極事先布置好的人冒失搶先了,不悅道:“你幹什麽?慌裏慌張的?”


    那士兵這才想起該幹嘛來了,單膝跪地,顫聲道:“稟貝勒,許將軍麾下的那、那五百兵士,燒了城裏的糧倉、馬廄,搶了幾百匹好馬,殺出城去了!”


    “什麽!”努爾哈赤一陣頭暈目眩,栽倒在椅子上。皇太極站起身子,厲聲道:“來人,拿下許明燈這奸賊!”後堂、府外原本伏著數十個布庫勇士,先已聽到努爾哈赤所喚,隻是又遇變故才沒有進廳,此刻一齊湧進,把在場人都驚呆了。


    許明燈已知段升等人脫險,心中大喜,也不再強撐拖延,撤了護身的內力,由得氣血翻滾,朗聲大笑:“好好好,努爾哈赤,而今恩斷義絕,許某也要折你幾個愛將才肯就死!”


    他看見進來的布庫勇士已將努爾哈赤及其餘愛新覺羅圍護住,退入後屋,情知無法殺掉,目光一橫,掃向在場的女真將領。兩個布庫勇士朝他奔近,許明燈借著散功之威,伸手一揮,兩人倒著飛去,腦袋撞在牆柱上,登時粉碎。


    另有三個布庫勇士趁機從背後抱住他雙腿,許明燈依然往前踱步,竟行走自若。眾人定睛一看,三個勇士已死絕了,每人雙臂從肩處齊根而斷,六隻手臂卻像樹杈似的箍在許明燈腿上。


    這些女真將軍雖然都是勇武之人,卻哪裏經受得了這樣恐怖的場景?但看許明燈舉手投足間,布庫勇士如草芥般紛紛慘死,斷肢鮮血灑得滿廳都是,還有哪個將軍敢上前拚鬥?隻消沒嚇得腿軟的,全都跑出廳去了。


    許明燈已然散功,狀況不啻於走火入魔,周身氣勁幾欲爆體而出,見整屋人作鳥獸散了,隻餘一個陳忠君麵無表情立在白虎皮椅子旁邊,暗想:“這書生智勇不俗,是個厲害幕僚,不能給努爾哈赤留下了!”


    正要撲去捏碎了他,卻聽他詭異地一笑,說道:“嘿嘿,‘槍王’許明燈,力挫‘錦繡四劍’,害死‘花君子’夫婦,今晚還有餘力大開殺戒,當真是天下第一高手!”


    許明燈驟然停住,念頭轉得飛快,心底的疑惑立時解開許多,喝道:“你設的好局!殺了‘花君子’夫婦的,原來就是你!”陳忠君笑道:“不是我。”許明燈喝道:“是誰?”


    “是他。”“他?”許明燈正要體味他的話中含義,猛地感到身後躥來一陣陰風,暗叫不好,然而心神已分,加上氣血難調,自知已無法躲避。他急向後轉去,轉到一半,左腿已遭利刃穿透,接著胸前被重重掌擊。


    許明燈反手一掌,打得那人仰頭飛出,口中噴血如箭。那人陡遭反擊,雖傷不慌,還沒落地,已正過頭腳,半跪在許明燈之前坐著的軟墊上,一手拿住案幾邊緣,隻消對方再迫近半尺,就立刻掀案抽身。


    這幾下變化甚是精妙,許明燈如在別的場合,定不吝嗇喝一聲采。他望向此人,見其是個麵容陰鷙的青年,年紀二十五六歲,一身黑衣黑褲,所使的長刀薄如蟬翼,洞穿了自己腿根,鮮血潺潺而下,卻沒來得及被主人收走。


    許明燈給他偷襲一刀,腿上傷口老大,渾身暴亂的氣血好像找到了一個宣泄口,全往外湧。他再也沒有氣力動了,單腿跪地,喘息道:“好年輕,好武功!聽聞中原武林出了一個少年絕頂的新秀,叫作‘武鳳雛’,想必便是你了……”那黑衣青年臉色煞白,欲言又止,眼神裏警惕不減。


    許明燈恍然道:“不,你不是。你二十來歲,武功已如此之高,本應傲意衝天,勇冠雲霄。然而今為刺客,非但不敢一往無前,反而未想勝,先思敗,給我力竭一擊,就如那驚弓之鳥般逃竄。你受過什麽大挫?何人曾傷了你的膽氣?嗯,若輸給前輩高人,你不至於信心俱毀,擊敗你的是同輩後生吧!哈哈哈,看來,你不是‘武鳳雛’,卻是他的手下敗將!‘武鳳雛’果然了得,可惜許某就要死了,不然真想同他較量一番!”


    黑衣青年聽了,麵容更加慘白,雙唇顫抖,恨不得拔腿就逃。陳忠君看在眼裏,心驚肉跳,暗道:“這‘槍王’許明燈出語如刀,剖心剜骨,好生厲害!可他一將死之人,幹嘛費此唇舌,作這長篇大論?莫非見獵心喜,犯了武癡不成?”


    陳忠君哪裏猜得到,許明燈既知這黑衣青年為努爾哈赤效力,怎能容他再有寸進?正是要重挫其誌,傷口撒鹽,令他永生不能擺脫這心魔,武功從此不進反退,以後便好被中原高手殺掉。


    陳忠君瞧同伴心神不寧,不敢再拖,擊掌三下,方才撤入後屋護主的十來名布庫勇士重新奔出。陳忠君命道:“這位朋友已經製服了逆賊,你們把他綁了,聽候貝勒發落。”


    這些布庫勇士異常畏懼,猶有不信,可仔細一瞧,許明燈半跪之姿,搖搖欲墜,口中喘息不止,足底血聚成窪,確然是油盡燈枯的跡象,當下鼓起勇氣,一齊上前,拿鐵索將他五花大綁了。


    努爾哈赤與諸親眷、愛將在廳後聽說許明燈已被擒獲,這才整理衣冠,陸續而出。但見一廳的屍身血泊,反胃都來不及,哪裏還敢重歸原座?隻有努爾哈赤依舊坐在白虎皮椅上,其餘人圍在他身下站立。


    努爾哈赤皺了皺眉,喝令奴仆清掃廳堂,待血腥氣稍除,一雙鷹目盯住了許明燈,說道:“許將軍,我也知你是條好漢,忠心不二,威武不屈。然而大明如此疑我,你我便是死敵。努爾哈赤為求自保,奪去你的性命,你也休怪我!”許明燈本來也快要死了,精神恍惚,聞言既不迴答,也不反駁,隻冷哼了一聲。


    努爾哈赤歎道:“當年李成梁二度被撤總兵前,曾書信於我,請求我領兵與他遼東鐵騎兵合一處,南進長白山,攻占朝鮮,從此世代在其處紮根,與我建州締交永世之盟,同反大明。我因不願背叛明朝,由他一夜連催信三封,我隻全然不答。我努爾哈赤待明朝之心,天地共鑒!不料,我不負大明,大明卻負我呀!唉,唉,唉,難不成天叫我反?”


    眾將領驚魂未定,忽聽主公如此發言,都唯唯諾諾附和。要知努爾哈赤以前處置自己的親弟弟和親兒子時,也是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突然發難,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仿佛身不由己,實際上手段卻十分毒辣,親曆者無不恐懼。如今雖是對付外人,與女真族內部的利益並無瓜葛,在場的將領們仍是心懷舊怕。


    許明燈失血過多,渾渾噩噩,聞言卻又清醒三分:“此刻我必死之人,無須誆我,看來李成梁曾經確有反意!原來他二度為遼東總兵時,不顧世人非議,拱手讓六堡、遷民入關,為的是向努爾哈赤示恩,好日後勾結反叛。豈料努爾哈赤更加奸詐,得利卻不履誓,任由朝廷將李成梁處置了,自己便在這遼東自由經營,稱王稱霸!”


    他察得努爾哈赤反明之心,早在收服女真諸部前已然成型,愈發覺其可怕無比,料想以此人伏計之深,如今水到渠成,大明江山恐不能保。於是拚盡最後一口氣,突然喝道:“代善!休忘了褚英之禍!”努爾哈赤的二兒子代善正站在階下,琢磨今晚發生的一切,冷不防許明燈衝自己叫嚷,不由渾身一顫,脫口道:“什麽?”


    許明燈奮力說道:“你可想過,努爾哈赤為什麽指使你們反抗褚英?褚英又為什麽被他囚禁?不是褚英遭了你父親的嫉恨,而是你父親早就擬定要將這大位傳給皇太極,不得不除長立幼!你可知皇太極這三字,音同漢語裏的‘皇太子’,又同蒙古語裏的‘黃台吉’,都是儲君、繼位人的意思。努爾哈赤通曉蒙漢文字,這名字取得早有深意,隻欺你們不夠精乖!你若不想落得跟你哥哥一個下場,那便乖乖聽你弟弟的話,做條忠犬罷……”


    努爾哈赤勃然大怒,不待他說完,忙喝道:“叫他閉嘴!”一個布庫勇士忙揮腰刀砍中許明燈後背,豈料他中之若無,話語都沒絲毫停滯。這勇士連砍數刀仍是無用,一急之下,出刀從他脖頸後刺入,刀尖前出,這才令他無法出聲。


    許明燈魂魄將散,朦朧目光中隻見努爾哈赤怒不可遏,皇太極、代善等阿哥皆臉色古怪,心裏生出一絲欣慰,暗想:“但願這一番話能叫他父子兄弟互相猜忌,建州女真從內而亂,朝廷就有足夠的時日準備北伐了……”


    忽然,眼前諸般景象都扭曲為影,匯成一個英氣蓬勃、披著戰甲的美貌少女,許明燈癡癡地望著,呢喃道:“良玉,我這一生,為國出力,鞠躬盡瘁,你再也不會瞧不起我了吧?”便見那幻象之中的少女嫣然一笑,衝自己點了點頭,他終於心滿意足了,雙目一闔,意識就此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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