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便聽一聲:“不必了!”段升又驚又喜,迴頭一看,隻見兩邊軍兵散開,單騎奔到近前,馬上之人正是許明燈。他衣甲好整,隻手中沒了長槍,下了馬,跟揚古利、皇太極一拱手:“揚古利,八阿哥,恕我晚歸。”


    揚古利勉強迴了禮,皇太極則臉色數改,突然神情一定,堆笑道:“看來我多此一舉了!將軍虎威,想必已料理了那夥狂妄之徒,這是喜上添喜!好,今晚請許將軍駕臨都督府,切莫推辭,咱們一醉方休!”


    許明燈盯了他片刻,點頭道:“謝都督和八阿哥抬愛,許某定不失約。”“大丈夫言出必行,我是信得過的!”皇太極抱了抱拳,道:“我與揚古利還有軍情要報,將軍與諸位兄弟請自去歇息,少陪了!”


    段升瞧著皇太極與揚古利的兵馬就這麽去了,心裏有些納悶,又不知源頭在哪,他轉向許明燈,躬身道:“將軍,您既平安歸來,段升即交還掌兵之權。”


    “不忙,先迴驛所!”許明燈一擺手,朝城東的軍驛走去。段升更是奇怪,雖知許明燈一向言簡意賅,卻極少有這種沒頭沒尾的吩咐,但見他已牽馬而行,唯有喝令身後士兵一一跟上。


    那軍驛專為明朝友軍而設,與女真本部的兵馬營帳不在一處,但也有女真軍士巡邏維護。這些女真士兵見明軍得勝歸來,紛紛退出驛所,由許明燈等人入內自便,僅部分留守在門口。


    一迴驛所的屋子,許明燈忽地歪歪斜斜倒在桌旁,段升嚇得魂飛魄散,忙上前扶住,顫聲道:“將爺,您……”瞧許明燈搖了搖頭,目光指向門外,唯有強壓驚慌,幾步跨去將房門關牢。


    許明燈端坐凳上,雙手按腿,一動不動,段升不敢打擾,心亂如麻:“原來將爺受了重傷,在外人前不便示弱,才強撐至今。可將爺為何不願讓女真族人知曉傷情……那五人又是何來頭?竟如此厲害!他們都被將爺打死了麽?”


    靜候了頓飯工夫,許明燈才睜目抬臂,收氣於丹田,似乎已無大礙,但麵似金箔,顯然是內傷極重,難以康複。他將段升喚到近前,低聲道:“今日已至我五百弟兄存亡之時,掌兵之權仍在你手,你答應我,切要將他們帶迴開原馬總兵處。”


    這一句話直說得段升雲裏霧裏,滿腔急切全被堵迴了肚裏,思索半晌,才問道:“將爺?您是說,您不迴去,要我領兵離開赫圖阿喇?那、那您要去哪裏?”許明燈眼中透出一股決然之色,沉聲道:“去努爾哈赤府上赴宴。”


    “這、這……”段升平時還算機敏,可此時實是困惑到了極處,心亂如麻,竟然無法接下話茬兒。許明燈搖了搖頭,忽然厲聲輕喝:“段升,咱們這些年,難道真是給努爾哈赤賣命來了麽!”


    段升的腦海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平日那些模糊的念頭,忽地想通了:“是了!若非為了保護漢人同胞,鐵槍軍又來此作甚?任他們互相殘殺就是了!可笑我打起仗來,還與建州女真的將士們爭功鬥狠,非要拚那一口氣。”


    跟著想到:“不!不單如此,我中華曆朝曆代遭受北患,隻有讓女真人或韃靼人窩裏鬥,才不致於聯手對抗大明。我們又怎可幫他努爾哈赤統一女真?”這麽一想,恍然脫口道:“將爺,你有好幾次指揮咱們消極避戰,似是故意要放走烏拉、葉赫的敵軍,那是怕努爾哈赤輕易坐大嗎?”


    許明燈歎了一口氣,道:“正是如此,然而努爾哈赤畢竟非凡,我雖想法子掣肘,卻擋不住他收服女真各部的腳步。這人眼下還是建州都督,可野心蓬勃,又豈甘在我大明疆內一生封臣?咳,咳,咳咳!”


    段升瞧他咳嗽,忙上前替他輕捶背心,許明燈苦笑道:“我受了重傷,好不了了!段升,我們這一支鐵槍軍,入了努爾哈赤的狼群,處處鉗製他的爪牙,他怎能不厭恨你我?隻是忌憚明朝勢大,又畏懼我有屠王的本領,才一直與我們虛與委蛇。但滅烏拉以來,他再也安分不住,舉旗反明早在策內,自然要處心積慮除掉我們。”


    段升暗驚:“馬總兵近年委派將爺領兵來助努爾哈赤,原來是看中將爺的高超武功。若其真有反逆之舉,還可一舉刺殺夷首,令女真諸部大亂。努爾哈赤擅於隱忍,表麵上忠於朝廷,馬總兵和將爺也沒法殺他。”


    他脊背一涼,急道:“將軍不殺努爾哈赤,如今有傷在身,努爾哈赤反要趁機下手了?”猛然間,一個更可怕的猜測浮上心頭,又問:“莫非那五個漢人也是努爾哈赤派來的?”


    “那倒不是。”許明燈輕輕搖頭,咳了兩聲才說:“他們反而懷疑我與努爾哈赤勾結,有賣國之嫌。哎,加上我年少時狂妄,種下惡果,有仇人刻意造謠,令那五位高手堅信不疑。若非如此,何必賠上那二人性命?”


    “有兩個被您打死了?”“並非我殺,可也因我而死,此事有些蹊蹺,但我來不及細想。事態緊迫,你別多問,去取紙筆來。我要在赴宴之前,留封信給馬總兵,那五人的來曆,信中也會提及的。”段升聞言,忙從旁邊的架台上取來了筆墨紙硯。許明燈將信紙鋪開,略一定神,便提筆疾寫。


    他一心二用,口中繼續說:“段升,你曾隨馬總兵研習兵法,也跟我學過幾年武藝,雖然我曾把你革了去,這並不是恨你怨你,實是那套武功尚未完成,極有隱患,不適成年之身多練,不開革不足以斷你癡心。而且,我這人在中原得罪了不少好漢,你當我的長徒,萬一給人尋上門來,若我這正主不在,你難免有性命之虞……”


    段升熱淚盈眶,跪在地上,磕頭道:“將爺的苦心,段升以前就明白得很。將爺待我恩重,我這輩子也難報了!隻是聽將爺的話,竟是要臨別死訣一般,我實在惶恐不安,但求將爺安心養好了傷,卑職鞍前馬後服侍您一生。”


    許明燈略一停筆,厲聲道:“沒出息,收起你的眼淚,站著!”卻見段升仍磕頭不止,心中一軟,歎道:“真是癡漢!我以如今重傷之軀,去赴努爾哈赤的鴻門宴,豈有生還之理?隻要你和弟兄們逃離出去,這封信送到馬總兵手中,那便能給朝廷提醒,邊官們就能加緊防備女真。不然努爾哈赤揮兵南下,大明還渾然不察,天大幹係你擔得起麽?”


    段升哭道:“咱們弟兄五百,護了將爺殺出去,一同迴開原報信就是!”“哼,那便好了,咱們所有將士都給努爾哈赤殺個幹幹淨淨,而他隻消給朝廷上表,說咱們死於葉赫之手,朝廷非但不防他,怕還要派些兵馬去幫他打葉赫了。”


    段升給他譏嘲一頓,清醒了幾分,泣淚漸止,澀聲道:“真沒有其他法子了麽?”許明燈筆下不停,口中道:“隻消我還活著,努爾哈赤就會有所忌憚。那皇太極心眼多,我昨夜一戰,給他派的探子瞧見,以為我死定了。我若不連夜趕迴,你們一入城,便要遭他父子毒手。”他邊說邊寫,字跡工整,語氣平和,仿佛將死之人並非自己。


    段升一直奇怪許明燈何不先行療傷,再返迴赫圖阿喇,此刻知曉了原因,又是震驚,又是感動。許明燈道:“他們不知我受傷輕重,我坦然去赴宴,他們定不敢輕舉妄動!你們則可出其不意,殺出此城去,一路趕迴開原。”


    話音剛落,書信也恰寫罷,許明燈將信紙折好,鄭重遞給段升,囑咐道:“此信乃重中之重,務必要交到馬總兵手裏,萬一有什麽意外,給女真兵馬逼入絕路,人可死,信不可留!”


    最後七字好似碎冰般從他牙關裏迸出,段升肅然接信,收入懷中,躬身道:“屬下遵命!”許明燈點頭道:“好,我來傳授你今晚脫逃之法,你好生記著,靈活行事。”於是低聲道出了計策。段升聽得此計雖好,難免以他性命為餌,心痛之下也唯有牢記,待他一說完,咬牙道:“將爺放心,段升記著了。”


    許明燈拍了拍他肩膀,微笑道:“你向來努力上進,如今兼通文武,隻差一個名分。我已在信中請示馬總兵,等你迴去後委以你重任。你一定要大展宏圖,保家衛國,絕了努爾哈赤和女真人的野心!”


    段升複又跪倒,磕頭道:“定然不負將爺所望!將爺保、保……”心知許明燈將去赴死,保重二字便說不出口。許明燈擺手道:“隻要大明將官後繼有人,老將死亦欣然。”


    段升爬了起來,猶豫片刻,似是下定決心地問道:“還有一事,若將爺真的……小公子以後該怎麽辦?”許明燈神色變得冷淡了許多,隻說:“沒爹就不能活了?你別管,馬總兵會有主張的。”


    還沒說完,房門被人敲響,有親兵稟告:“報將軍,總督府來人了,邀請將軍入府赴宴。”許明燈與段升對視一眼,冷笑道:“哼,要來的總歸躲不了,段升,你家將軍這便去會一會這女真之主了。”


    他鼓著全身精氣神,抖袍而起,站得跟鐵塔似的,病容盡除,哪裏還像一個重傷之人?段升見他如此,不由也抑住了悲傷,躬身抱拳,朗聲道:“段升與眾弟兄恭送將軍出行!”


    許明燈哈哈一笑,推門而出,見總督府的使者立在不遠,闊步走過去,道:“請帶路吧!”那使者雖是女真人,氣質恭順卻如漢人一般,垂首道:“請隨小人來,府上申時開宴,貝勒與諸位阿哥、章京都已入席了,便候將軍一人。”


    許明燈跟在那仆人後麵,暗暗凝聚真力,護住了重傷的髒腑經脈,免得露出絲毫病恙,臉色由黃轉紅,好似重展雄姿。然內視自察,實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心知雖能虛張聲勢,怕也支撐不到一個時辰。


    他剛穩住渾身氣血,人已來到總督府外。女真人豪爽粗放,院內沒甚花草景致,隻有兩座銅馬左右相對。這總督府原是赫圖阿喇初建時的舊堡,外形還保留著烽火台、箭塔等軍用設施,許明燈跨過院廊,踏進大廳,滿耳都是喧嘩之聲。


    隻見那大廳極是寬闊,東西排開兩條長桌,桌上堆滿酒肉菜肴,每桌都坐了二三十人,身後還留著偌大空地,讓許多奴仆來來迴迴端酒送菜,正北的主座,乃是一白虎皮製成的大皮椅,橫在幾尺的台階上,俯瞰全廳,高人一頭。


    許明燈略掃一眼,已將主客是誰都看清了。那主座之上自然是努爾哈赤,年近花甲,可虎背熊腰,精神矍鑠,似乎仍在壯年,他一手握著金杯,正俯身與下邊左側的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真男人交談,竟沒看到許明燈走進廳堂。


    單瞧那人的座位,許明燈就知道他是努爾哈赤的二兒子代善,自大兒子褚英犯上遭到囚禁,這代善便成了愛新覺羅第二有權勢的人物,不僅為努爾哈赤左膀右臂,更是常替漸漸年老的父親統領全族。代善此人驍勇善戰,軍功卓著,然而相貌親切,性子溫和,極受族人與將士們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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