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紛紛向身後看去,隻見舒墨正緩步向此走來。在他身後,刀劍聲由弱至無,戰爭已然平定。舒墨的鎧甲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跡,顯然剛經曆過一場鏖戰,縱然如此,他臉上仍舊掛著風淡雲輕的笑。


    看他這般從容,無涯勾了勾唇,嘴上雖未說什麽,心中竟有一絲放鬆。他行年至今,能夠事事贏過舒墨,並不是沒有原因的。無涯知道,他所謂的贏,實則都是他在讓他。正因著他的讓,他才有了今日這般地位。而他,也有了遇事皆能從容自若地應對的本事。


    見舒墨走來,眾人下意識地為他讓出了條道。走進士兵包圍圈中,他眸光定定地看著夏老,淡聲道:“夏老,在這漫漫洪流之中,舒某從未對您動過心思,但同時,也請您知道,我的人,是動不得的。”


    一句“動不得”,別人或許聽不出來端倪,夏老如何聽不出來。他言外之意,是在說他“挖牆腳”,不管他怎麽解釋,眾人都是絕不會相信他的。他與蘇白非親非故,卻“草率”地將蘇白選作撒旦少教主,不是向他挑釁是什麽?他總不能跟天下人說,當年萱妃還有一個兒子,但不是皇帝的吧?


    這般想著,夏老一臉難看,道:“既如此,老夫便就多謝夜王手下留情了。但,未來的路,還請夜王多多珍重,莫要掉以輕心。”


    舒墨抱拳:“多謝夏老提醒。”說著,他又道:“請吧。”


    放過夏老,一方麵是出於蘇白考慮,另一方麵,則是為得民心考慮。能在萬人陣中殺敵固然是他守的本分,但能在萬人陣前與敵人握手言,則更是難得之事。這樣一來,萬民才能信服,天下才好歸一。


    從某種角度來說,打仗也是有必要的。不到關鍵時刻,百姓不會知道哪處勢力是可靠的。隻有打了仗,百姓受難,誰對他們好,他們才會懂得分辨選擇勢力。今日這場較量過去之後,太子翻台,玄門岌岌可危,天下便是真的要變天了。


    但從正常角度來看,打仗又是不必要的。可既然他已選擇了站在政治舞台之中,打仗是根本無法避免的。此戰過後,荊、神二府失了玉符,兩城城主更是慘遭太子毒手,不過幸而無甚大礙。起初赫連朝雲將兩州城主困在神府之中,本欲脅迫其威脅池魚與故淵,幸在關鍵時刻,神府收到了封赫連朝雲撤退的信,隻得稀裏糊塗撤了兵。在二位城主迴城之後,舒墨為安此二人之心,虎符一到手,便調了一部分兵護在了荊、神二府之外。這樣一來,既安民心,又能勉強給二位城主一個交代。至於修葺城樓、安撫百姓之事,因著有無涯善後,一切自不必說。


    不同於夜王的春風得意,千裏之外,一處雕花屏風後,赫連朝雲正端坐在輪椅上。滿室氤氳,在他麵前,一麵菱花鏡橫在梨案之間,他臨鏡自照,看著劃在眉間的傷口,眸光有些暗淡。


    能讓他感到沉重的,自然不是臉上的傷口,而是:一想到這道傷極有可能是風叔賜於他的,他便覺得諷刺。如今連風叔都信不得了,他還能去信誰?


    便在這時,雕花屏風外的珠簾一陣響動,有人走了進來。這人身材高挑,身形瘦削,眉眼精致清晰,若非身高緣故,乍看之下,倒真像極了女子。——他手中端著隻木盆,不知作何用處。


    行至赫連朝雲麵前,這人將盆放在梨案邊,有些心疼地看著他受了傷的臉,問道:“疼嗎?”


    “滾開。”


    赫連朝雲一把抓過菱花鏡,朝著來人身上砸去。那人用纖長的手指一抓,穩穩地接住了鏡身。他將菱花鏡按在桌上,忍不住歎了口氣。待歎罷氣,他拿過木盆,執起耷在盆邊的帕子,輕輕將水濾幹,朝赫連朝雲額間擦去。


    赫連朝雲偏頭躲開,冷眼看著他道:“蕭公公,你既已達到目的,便沒必要再惺惺作態了,如今的東宮,不都是你的麽?”


    在他去荊州之時,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隻黃雀趁他不在東宮,便篡了他的位,可以說的是,他能在鍾離無厭劍下幸免於難,全都蒙他“搭救”。這樣的“恩”,真真足夠他用一輩子來記了。


    聽的赫連朝雲這般說他,蕭和別過頭,在赫連朝雲看不到的地方落寂地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眼前的局勢,看似是夜王一家獨大,但這其中的水,仍舊深的可怕。他跟月西風一樣,都不想讓他參與到這場戰爭之中,他們都想把自己最好的東西給他,可他總是覺得,他才是應該付出的那一個。因著他的這一想法,他與月西風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如今月西風翻台,能夠伴在他左右的,便隻有他了。故而,無論如何,他都得更小心翼翼地將他護在身後才是。


    赫連朝雲並不知道這些,當然,這種時候,他也不想知道。在聽得他用“良苦用心”形容自己之時,赫連朝雲笑了一笑:“若真為我好,倒不如從一開始,便就殺了我。”


    老皇帝說的為他好,便是將他擺在太子位上,安安分分地做一個擋槍的盾牌,月西風說的為他好,便是與舒墨聯合,陷他於不義之地。而他說的為他好,便是奪他之權,將他囚禁在這深院之中。


    思及此,赫連朝雲雙眼微微發澀。倘若他們當真想為他好,又何故從不問他想要什麽呢?


    聽赫連朝雲這般說,愧疚之心登時噴湧而出。可以說,他的雙腿之所以會被打斷,全都拜他所賜。若非是他疏忽,他也不至於……


    在赫連朝雲斷腿的那一日,他揮刀自宮,成了朝中唯一一個做了公公的大將軍。後來,他進了宮,長伴在了他的身邊。他明明發過誓,以後再也不讓他受傷的。可現實總是事與願違。


    “要死也是我先死。”


    說著,蕭和歎了口氣:“風叔不是你想的那樣,事實也並非你看到的那樣,他是真想救你,不過……卻失敗了。”


    盡管赫連朝雲坐著,一句話都沒有說,但蕭和知道他在聽。不管他聽沒聽進去,他的話也已說盡了。至於怎麽想,全都得看他自己。


    蕭和將手中帕子重新放至盆邊,另從懷中掏將出一瓶藥膏,看了眼瓷瓶,他輕輕地將之放在案台上,囑咐道:“過兩日的朝花會,你需要露麵。藥膏是治傷的,塗上就會好。你若不想見我,我可以走。”


    語罷,蕭和轉身,一臉沉重地往門外走去。直至他走出門,身後那人從始至終,都未曾挽留過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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