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絳珠這麽一喝,鍾離無厭偏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裏,眸中滿是陌生。直看得絳珠心中一涼,盡管如此,她還是道:“放下吧。”


    一句放下,聲音若泠泠山雨,打在鍾離無厭心頭,卻似下在十二月寒天裏的雪。這麽多無辜百姓受難,她卻要他放下?事已至此,他放下蒼生,誰來,放過他?


    這般想著,鍾離無厭一腳踹翻輪椅,直接將赫連朝雲踹在了地上。他踩著赫連朝雲空蕩蕩的衣服下擺,劍尖直指他眉心,冷聲道:“該放下劍的是你們!”


    被鍾離無厭踹翻在地,赫連朝雲眸中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他恐懼的,並不是劍,而是自己被踩住的衣服下擺。不管他怎麽偽裝,事實就是,他早已沒有雙腿了。經他這麽一踩,他仿佛又迴到了自己失去雙腿的那個夜晚。


    那天晚上,一群所謂的“黎民百姓”,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們用猥褻的眼光看著他,毫不避嫌地道:“這小娘們兒挺絕色啊。”


    看著那群野獸一般的人,他戰戰兢兢地退至牆後,無助的用手擋住臉,驚恐道:“別碰我,求你們。”


    可他的妥協,換來的卻隻是一陣無情的嘲笑。人類總是如此諷刺,越是軟弱的,就越會被得寸進尺。無論過了多久,他都不得不承認,一再妥協,除了羞辱與嘲笑,什麽都換不來。


    那天的事,他已記不清了,又或是說,不願再提。他隻記得,人群之中,有人一把扯下他的褲子,玩味笑道:“可惜了,是個瘸的。”又有人將他頂在牆上,放肆笑道:“瘸的也過癮,春宵一刻值千金,值……啊!臭婊子!你敢咬老子!”


    “啪!”


    一巴掌扇在臉上,赫連朝雲隻覺天旋地轉,這一巴掌,打得他心肝脾肺疼。但同時,這一巴掌,也徹底打醒了他。


    做太子這麽多年,為了保住這個位置,被嘲笑,被非議,哪怕心中在意萬分,他也隻能卑躬展顏、曲意迎合地去奉承別人。說是太子,卻誰都沒有把他當作是太子過。而到頭來,他才知道,所謂的太子,也不過隻是一個幌子罷了。


    ……一個幌子,多麽諷刺。


    他恨。


    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給他光明的打算,又何必讓他看到光。但凡見過光的,灰頭土臉的行了一遭,又怎甘心再次迴到黑暗中去?


    他恨欲壑難填的自己,更恨給了他這種希望的人,他受夠了。想著想著,二十年來未曾爆發過的情緒,終於在這樣的屈辱之中爆發了出來,在眾人無邊無際的欲海之中,他拚命反抗著,企圖通過自己的反抗,喚迴這些人一絲人性。


    但人性啊,某種情緒一旦開弓,縱然一時不發,也總有爆發的一日,欲念一起,沒人能夠迴頭。說能迴頭的,倒不如說從一開始,就沒沉溺其中過。而他們深陷其中,不能迴頭,也不願迴頭。


    “臭婊子挺能橫啊!”在赫連朝雲的拚命反抗下,終於成功的激起了眾憤,幾人三下五除二捉住他,一大漢啐了他一口,罵道:“你不是挺能橫嗎?爺這就讓你嚐嚐,什麽是人間疾苦。”


    緊接著,他被抬到角落裏,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絕望之中,他胡亂抓起地上的一根棍,費力向壓在他身上的人的頭上敲去,一敲之下,那人頭頂的血滴答滴答,順著發絲流進了他的眼中。


    他眸中一片怔然,心中空空如也。緊接著,他傷痕累累的身子被人一陣拳打腳踢,在打之時,有人為了提醒他是個瘸子,特意往他腿上招唿,他的雙腿已被打的沒了知覺。甚至有人用木棍往他身體裏搗。再接著,他被人拽著頭發,一路往垃圾堆裏拖去。


    他聽見,有人道:“大哥,這下玩兒大了,不會有事吧?”


    “能有什麽事,”那被稱作大哥的人撿起赫連朝雲血跡斑斑的血衣,啐道:“打死個人而已,誰知道是誰幹的?就算知道,官府那邊兒……”說起官府,他極度諷刺地道:“不就幾兩銀子的事兒?”


    他聽見,那些人在說完話後,腳步聲漸漸遠去。他聽見,那日的夜晚有漫天煙火綻放聲。


    後來便是風叔趕到時救他的事了,救雖救了,可他充滿遺憾的雙腿,也終於不堪重負地永別了身體。


    而今,這個踩著他衣服的不值一提的人,還是讓他想起了舊事。他原以為,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隻可惜,沒有什麽能夠過去,所謂過去,不過是人為逃避傷痕而尋的借口罷了。既然是傷,總有再次裂開的一日。


    哪怕藏的再小心翼翼,也都無濟於事。


    正因為明白這點,在迎著抵在額前的劍時,赫連朝雲並未有半分讓步,他冷聲道:“我的話,不會再改第二次。”


    一語出,哢嚓幾聲,刀起刀落,城牆之上,血漿四濺,猶如漫天煙火。一顆顆頭顱墜入城下,仿若砸向人間的繁星。繁星真實的麵目,本就是醜陋。隻有同樣醜陋的人,才會去相信繁星。而現在,這繁星落地了,醜陋的人也該學會自我清醒了。


    緊接著,沒了頭的屍體被無情地拋下了城樓,一群新的城民又被換了上來。


    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死去,無涯頓時殺紅了眼。擋在他身前的,是赫連朝雲的大軍及那些受迫的城民們。他隻恨自己不夠強大,沒有一擊摧垮赫連朝雲的本事。這場仗,既然要打,便隻能打下去,且得速戰速決。


    城牆上,鍾離無厭方才那一劍,經由絳竹的阻攔,偏在了他的發邊,劍尖在赫連朝雲臉上劃了道口子,這道口子直從眉心劃至額邊,傷口雖不甚深,出血量卻是不少。


    此時,他與絳竹戰在一起,二人難舍難分。赫連朝雲被人重新扶迴輪椅,模樣略顯狼狽。他陰沉著臉,整了整微皺的披風,冷聲道:“蘭君目無章紀、以下犯上,論罪當誅,為絕此患,應以儆效尤。”


    若他真乃風叔之人,斷會對他唯命是從,而今貿然動手,十有八九是居心叵測。聽聞先前他做過不少次臥底,這般舉止,於誰有利,一眼觀之,便明了了。


    加之他故意讓玉符失手於赫連閻,怕不就是:一來這般行事能使夜王專心對付赫連閻。二來,則是能將他的注意力轉幾分至赫連閻身上,從而使他分身乏術。不管他承不承認,他都確實棋高一招,但,既然眼下他已暴露身份,他就隻能送他去見閻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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