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軍師穀溪的屍體漸漸被燒成灰燼,石板上的殘雪逐漸融化,變成一道人形的詭異的小島,讓這些畫麵發生的,便是死者曾經輕蔑提到過的那些小火球。


    寧缺站在旁邊沉默觀看,他並不知道大師兄在將軍府冬園裏會因為自己的表現而滿意,他隻是為自己先前的表現而感到滿意。


    軍師穀溪居然是如此強大的一名符師,這確實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能夠把天地元氣撕碎成無數道細碎的湍流裂縫,穀溪至少動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還能讓這些符文沒有相互衝突,手段著實驚世駭俗。麵對著敵人籌謀已久的手段或者說謀劃,他選擇了最簡單直接的應對方式,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任何陰謀都像火中的殘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滿意自己先前的應對。


    當那個拳頭轟開穀溪頭顱後,他胸腹間那些悲傷澀滯似乎也被同時轟開,一片開闊清曠,憶起魔宗山門前的那千萬顆石頭,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樹蔭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讓情思不得暢快的存在便是所謂塊壘,何以澆塊壘,憑胸中一道浩然氣足矣,何以養浩然氣?遇著你想殺應該殺的人時,直接把他殺了便是,瞻什麽前顧什麽後,想什麽大局?


    “我自山川河流草原來,我自村莊將軍府裏來,所來隻為取你的性命。”


    寧缺輕聲說道這首經過簡化後的桑桑寫的複仇小詩,雙手握著樸刀把地麵上殘留的那些足印痕跡全部抹去,他不擔心自己會被夏侯抓住什麽把柄證據,隻是很注意不讓世人從中發現自己已經入魔的真相。


    做完這些事情,他輕輕躍出那道灰白色的府牆,遠處不知哪個民宅裏再次傳來清晰的蔥香,他怔了怔後向巷口外走去,麵容平靜神態安詳,哪裏像是一個自幽冥間探出骨爪想要複仇的死神,隻是一個急於歸家的旅者。


    釋放出神識的羅毅微微一笑,喃喃道:“是魔又如何,總比某些自語正義的人強。”


    “你說什麽?”


    一旁的山山一愣,不解的看著羅毅問道。


    “沒什麽,山山,我們還是逛街吧!”羅毅說道。


    聞言山山欣然答應了,向著遠處走去,羅毅搖頭一笑隨後也跟了過去。


    …………


    寧缺迴到將軍府時,冬園內外一片混亂,所有校尉仆役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恐懼的神情,想來軍師穀溪死亡的消息已經傳開,他沒有什麽表情,沉默走到冬園那道石門外的馬車畔,接過山山遞過來的行李。


    冬園外的石階上,夏侯大將軍正在和大師兄告別,那張冷若寒鐵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似乎那名忠誠下屬的死亡對他的心境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忽然夏侯迴頭望向寧缺。


    寧缺神情平靜迴望著他。


    雖然剛剛砍斷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寧缺的心裏沒有任何警惕之意。他和夏侯都殺過很多人,觸犯過很多條唐律,他們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隻要沒有證據沒有被當場抓住,那麽便拿他們沒有辦法。


    看著石階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著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冷冽殺意,寧缺想起唿蘭海畔那個無法停下的拳頭,然後想起自己先前擊出的那一拳,笑了起來。


    在這時寧缺很想對夏侯說我會在長安城等你,等著殺死你,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安靜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著大師兄上了馬車。


    “其實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簡陋的車廂中,大師兄看著窗外土陽城的街景,忽然開口說道:“仇恨不是靠鮮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殺人這種事情真的沒有太多意思。”


    然後他迴頭望向寧缺,神情溫和說道:“我不是侈談什麽寬恕之道,當然不是要你隨時被人去殺,隻是這種事情如果循環發展下去,很難找到什麽盡頭,而且不停被人複仇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可以躲在書院後山不出來,但你若要入世便沒有辦法躲,書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幾斤豬頭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嚴苛,若對方連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


    寧缺聽著大師兄的教誨,沉默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麽。


    寒風掀起馬車的窗簾,不知從何處再次傳來濃鬱的蔥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時已近暮,白天人煙稀少的土陽城街道上,卻顯得熱鬧了很多,軍士與百姓們的臉上都帶著喜悅的笑容,不久前發生的血案並沒有對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


    寧缺不知想到什麽,跳下了馬車走進街畔一家還開著的土產鋪子,給桑桑買了些東西後,走出鋪子時,遠方城牆上忽然響起一聲響亮的悶響,他微驚望去,隻見幾道煙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漸深沉的夜色。


    他提著紙袋站在街邊,看著美麗的煙花,臉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節,土陽城裏家家戶戶都在包餃子,難怪整座城裏都充溢著刺鼻的蔥香。


    煙花聲聲,天啟十四年就這樣結束了。


    …………


    夜色剛剛降臨長安城。


    臨四十巷巷口停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卻沒有馬,車廂暗沉似是精鋼鑄鐵打造而成,上麵刻著繁複的線條,那些線條間承了太多灰所以顯得有些頹敗。


    一塊濕抹布從車廂底部探上來,把廂板繁複線條裏的灰擦掉,頓時那些線條恢複了原有的生命力,變得美麗而生動起來。


    桑桑把抹布放進水桶裏用力搓洗了陣,然後把被井水凍的發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筆齋旁緊閉的鋪門,然後吃力地提著水桶進了鋪子。


    去年年節時,旁邊的吳掌櫃和吳嬸邀請她和寧缺一起吃的年飯,大概是因為前些日子的擾嚷,吳嬸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飯時的神情有些訥訥然,似乎並不想她答應。


    桑桑看出來了,所以她沒有過去吃飯。


    走迴天井把髒水倒掉,她看著牆角一新一舊兩個甕發了會呆,然後去廚房給自己煮了碗麵條,沒有煎蛋,隻是多放了幾粒蔥,便算是過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飯,桑桑不在乎,寧缺不在家,所以她願意過的更簡單一些,吃完麵條後,她把鋪門關上,然後爬上微涼的北炕鑽進被褥中。


    她天生體質虛寒,要靠體溫把被褥捂熱,是很困難的事情,她已經習慣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細細的手指伸到眼前,看著指間燃燒的那抹昊天神輝,借此打發著時間,然後又數了一遍枕頭下的銀票,才閉上了眼睛。


    天啟十四年最後的夜,昊天仿佛也要給人間增添一些煙花般的美麗,悄無聲息散去長安城上方厚沉的雪雲,讓星光灑向或安靜或熱鬧的宅院。


    清淡的星暉落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落在天井裏那兩個寂寞的甕上,也落在老筆齋後院的圍牆上。牆頭殘雪間有一隻寂寞的貓,它正舔著在冬雪裏與同類搶食後留下的傷口,抬頭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輕輕喵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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