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又下了兩天,臨四十七巷的生意還是那麽冷清。


    寧缺並不知道長安府有位叫上官揚羽的司法參軍,因為骨子裏的貪婪從而替他解決了刺殺禦史張貽琦一事最後的小麻煩,羅毅是知道,但是他並沒有打算告訴寧缺。


    此時的寧缺正端著微燙的麵碗,望著被雨水不停衝洗的青石板,想著不久後的入院試,想著昂貴的學費和住宿費,心情有些鬱悶,感覺有些冷,下意識裏用左手緊了緊衣領,羅毅則看著這窮的一批的寧缺直搖頭。


    雖說從那位背景神秘的東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鋪租,細細一算等於是平空掙了三百兩銀子,但這銀子並不是現銀,隻是紙麵上的東西,若那東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壓力又或是老筆齋即便無租金也經營不下去,便等同於零。


    想到這點,他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低頭用筷尖挑弄著碗裏的麵條,戳弄著鮮嫩的蔥花,完全沒有吃東西的欲望,這兩天他連寫字的興趣都沒有,更何況是這碗吃了好幾年、閉著眼睛不用聞都能猜到放了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的湯麵。


    鋪子外麵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嘩嘩擊打著地麵,水花四濺成霧,視線越來越差,那戶部清運司庫房的外牆都快看不清了,寧缺端著麵碗走到門檻上,半蹲著繼續看雨,然後開始低頭吃麵。


    忽然他抬起頭,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撐著把油紙傘出現在老筆齋門外,囂張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濕大半,腰間的劍鞘上也滿是水珠,正是免了寧缺一年租金的那位東家。


    被雨水打濕了青衫,前襟後擺上的顏色有些發深,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奇妙的是這名中年男子沒有絲毫狼狽感覺,撐著油紙傘靜靜站在檻門,看著眼前毫無間斷的雨絲,神情從容平靜,就像看著滿街桃花一地陽光。


    來到大門前,朝小樹看向樓上向羅毅微微一笑打了一個招唿,羅毅也對他點了點頭,寧缺則是仰頭看了他片刻,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來吃麵。


    長時間後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頭望向他,微笑說道:“麵很香。”


    寧缺蹲在地上迴答道:“吃的次數太多了,再香的麵也就隻是那麽迴事。”


    “我沒有吃過。”


    “雖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請你吃。”


    “我喜歡你寫的字。”


    中年男子話題轉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滲不透雨傘便順傘麵滑落,從這點可以感覺到此人平日隻習慣發布命令,並且不允許下屬質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歡。”


    “寫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寫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道:“字裏麵的……殺意很飽滿,我很少見到有人殺意如此飽滿無礙。”


    寧缺低頭沉默,看著手中捧著的麵碗問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殺人?”


    中年男子感慨迴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隻好殺人了。”


    寧缺仰臉看向他,問道:“想殺人就去殺吧,杵在我鋪子門口做什麽?”


    中年男子應道:“我在等雨停,也在等幾個人。”


    “等雨停的時候往往雨不會停,等人來的時候往往人不會來。”寧缺好心勸道。


    “人不來肯定是有不來的道理。”中年男子微笑說道:“不過能不能讓我和你聊兩句比較嚴肅認真的話,而不是像那些苦行僧一般試來探去?”


    “這個態度就對了,我也不喜歡盡在雲山裏轉來轉去。”寧缺笑著迴答道:“不過我不喜歡蹲在地上和站著的人說話,因為高度有差距。”


    “你可以站起來。”


    “為什麽不是你蹲下來。”


    中年男子笑一笑,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蹲了下來,濕漉漉的青衫下擺遮住了老筆齋的門檻。然後他看著寧缺猶帶青澀的臉認真地說道:“我現在很吃力。”


    寧缺低頭吃麵,等著下文。


    “很多大人物想要我表態,但我現在的情況是不能表態,所以我現在正在被圍攻,我和我的兄弟們做事很幹淨,官府若要用唐律治我罪不方便,所以他們決定今天晚上直接把我滅掉,趁著這場夜雨,南城西城的對手都已經湧了過來。”


    “你等的那些人呢?”


    “我有一個兄弟前些天死了,剩下的兄弟大部分都在官府裏有差事,那些大人物很輕易便能用差事把他們困在軍營和衙門裏麵,所以今夜我的人很少。”


    夜雨依然在繼續,而且似乎有越來越大的傾向,中年男子等的人看模樣也是等不到了,但他似乎並不在意,隻是平靜溫和講著自己當前麵臨的情況,沒有做任何掩飾,然後他看著身旁的寧缺,微笑說道:“但所有這些都不是問題,我今夜的問題在於,我的身邊必須要有一個人,但那個人我找不到。”


    寧缺看了一眼他腰畔的那把佩劍,猜測裏麵那把劍應該很小,問道:“你身邊需要一個什麽樣的人?”


    “夠快夠狠夠勇,殺人的時候不能眨一下眼睛,不能讓任何東西落在我身上。”


    “不包括雨水吧?”


    “自然不。”


    “那這個要求倒不高。”


    寧缺撓了撓有些濕氣的頭發,說道:“為什麽是我?”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端碗的右手上,說道:“我打聽到一些事情。雖然梳碧湖的砍柴人在長安城裏沒什麽名氣,但我很清楚一個專殺馬賊的少年能做些什麽。”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笑了笑,說道:“我為什麽要跟你走?有什麽好處?”


    中年男子很欣賞少年的直接,伸出手指彈掉油紙傘上的雨水,微笑說道:“整個長安城沒有人知道我的底牌,今天晚上如果我贏了,那張底牌就能掀開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真的是一根很粗的大腿,很值得你抱上一抱。”


    “既然今夜這麽危險,為什麽你不把底牌先打出來?”


    “因為底牌不是一張牌,是一個人。我無法命令他,相反他能命令我,他需要我贏了今夜這場戰鬥,因為他想看看對手的手裏有沒有藏著牌。”


    “好吧,我對這種風格的對話實在是有些厭憎了,我隻想說你這根大腿或許很粗,但對我真沒有太大吸引力。你既然知道遙遠的梳碧湖,那你一定知道我曾經有機會抱住一根看似很細,但實際上是大唐最粗的腿之一,可我沒有去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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