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故事裏,很多複仇者這時候會說,我和你無仇無怨,隻是為了天下蒼生疾苦,所以要代昊天行事,誅爾等奸臣,但是很遺憾……”


    寧缺遺憾搖頭,說道:“我們真的有仇。所以我不是大俠,也不是美少年戰士,我隻是個記仇的小人物。”


    “你才多大,我們能有什麽仇?”張貽琦顫聲問道。


    寧缺咳了兩聲,然後開始用最深情的腔調,最飽滿的精神緩緩吟誦道:“我來自山川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河畔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草原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燕境無人的小村莊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長安城無人居住的將軍府啊,要取你的命。”


    聽到燕境無人村莊和長安城無人居住將軍府這兩句時,張貽琦眼前一黑,險些就此昏厥過去,他終於知道了麵前這少年和自己有何仇怨,然而已經晚了。


    如果說不停讚美便能讓對方停止複仇的話,他絕對不介意把這堆狗屎不如的短句讚美成大唐天啟年間最完美的詩篇,但他知道這不可能,無論是屠村還是宣威將軍被滅門,都是世間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張貽琦眼神黯淡絕望看著麵前的少年,心裏已經不指望今天能夠活下去,卻還想拖延一下時間,哭喪著臉說道:“我是受人指使的,我隻是……”


    他準備大聲唿救,他相信看似絕望地求饒,最後變成尖聲唿救,這個少年應該反應不過來,隻要救命兩個字出口,無論是自己的護衛還是青樓的打手,肯定會做出反應,到時候這少年也必須替自己陪葬,甚至……說不定少年慌亂之下會忘記殺死自己。


    這計劃看上去很美,然而久居長安的禦史,根本不知道岷山裏的獵戶在割獵物肉分獵物皮之前,會對看似死亡的獵物存有怎樣的警惕。就在他剛有吸氣動作,肺葉中的氣流離聲帶還有極遠距離時,寧缺的手掌便已經從短床的空洞裏插了進來。


    像鋼鐵般的掌尖狠狠戳中張貽琦的咽喉,皮膚上沒有露出絲毫破損,裏麵的軟骨卻已經片片盡裂。


    寧缺站起身來,手掏出根隨意揀來的鐵釘對準禦史腦後某處,用帶著黃鏽卻依然鋒利的釘尖在對方腦間量了一下,然後右手握著桌腿用力砸了下去。


    噗的一聲輕微悶響,就像是草原蠻子們鋒利的彎刀捅破盛滿酒皮囊發出的聲音,鏽蝕的鐵釘穿透了張貽琦的腦骨,深深紮了進去直至盡沒。


    寧缺迅速把一塊雪白的毛巾放到他的後腦處,對準鏽釘沒入頭骨的位置,雙手按著毛巾用力下壓,雙腳踮了起來,竟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因為用力過猛,那張短床都開始嘎吱嘎吱叫了起來,仿佛快要散架。


    片刻後寧缺停止了下壓,取下毛巾仔細察看了一下張貽琦的後腦,他用手指撥開那處的頭發,發現鏽釘進入頭骨的創口縮的極小,極細微的血點也已經凝固,如果仵作不打著光源刻意尋找,應該極難發現。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毛巾,發現雪白毛巾的正中間有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汙,有些發烏像是敗壞的臘梅。


    很奇妙,張貽琦並沒有馬上死,而是痛的在短床上不停掙紮抽搐,想要痛嚎聲音卻非常沙啞無力。他的眼珠不停向上翻著,露出大部分眼白,看上去極其恐怖。


    他感覺到後腦處一陣劇痛,還以為是被寧缺用棒子來了一記狠的,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是什麽,如果知道有根鐵釘已經插進自己腦子裏,隻怕嚇都要嚇死了。


    “受人指使就要有代人去死的覺悟。不過……如果你能跑到自己馬車旁邊,或者我可以留你一條命。”


    說完這句話,寧缺解開他手腳上捆著的毛巾,扔進旁邊的桶裏,便消失在了將將到來的夜色之中。


    人在死亡邊緣時聽到的任何話,都像是他在滔滔黃河裏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會下意識按照對方的話去做,更何況此時的禦史大人已經痛到恐懼到難受到沒有任何思維判斷能力,如果最後殘存了些許理智,也隻不過是惘然的本能反應:無論那名兇殘的少年會不會放過自己,他肯定都要跑到自家馬車旁才能安全。


    寧缺站在離側門不遠處的一片竹影裏看著那邊,發現比預想的時間要晚了些,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正有些擔心的時候,便看見禦史張貽琦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側門,此人本來應該光溜溜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件衣裳,身體劇烈顫抖東倒西歪,眼神已經渙散,拚命張嘴想要唿喊什麽卻什麽話也喊不出來,像極了一名醉漢,更像是一條將要渴死的魚。


    側門外馬車旁的隨從滿臉焦慮,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麽異樣,大聲喊道:“老爺,聽說夫人得了確信,知道您在這兒,要帶著那些婦人過來鬧事兒,咱們快走吧!”


    張貽琦嘴裏嗬嗬作響衝了過來,腳步虛浮,隻是將要衝到馬車前,終是沒能撐住最後那幾步,直接向著地麵便倒了下去,他絕望地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名隨從的衣服,灰白的臉上眉眼抽搐,極為扭曲難看。


    或許是這種可怕的表情,嚇得那匹馬兒受驚大亂,隻聽得轟隆一聲,車廂竟在這時候垮了!


    像積木般零散崩開的車廂轅木,就像座小山般直接把張貽琦壓在了最下方!


    灰塵漸伏,那幾名隨從護衛像傻瓜一樣愣愣站在破爛的車廂旁,看著臉上鮮血直流,明顯已經沒有唿吸的老爺,有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是,我們知道夫人確實挺兇悍,老爺你今天喝了不少酒放大了恐懼,聽到我們的唿喊驚恐之下跑的急了些,但你……怎麽能衝著馬車就撞過去呢!還有這馬車怎麽就這麽脆弱,居然一撞就塌了呢!


    側門處的動靜早就驚動了紅袖招的打手和管事人員,他們滿臉鐵青地圍了過來,也不理會那幾名隨從護衛驚恐未褪下口齒難清的解釋,直接把在場的所有人控製住,然後派人馬上去通知長安府。


    圍觀的百姓並不知道被馬車壓死的那個老胖子是何許人物,隻當是一個倒了血黴的可憐嫖客,紛紛在旁指指點點,但紅袖招裏的人哪會不知道此人身份,一名禦史就這麽死在自家青樓門口,他們往哪兒說理去?


    禦史張貽琦成為了大唐曆史上第一個因害怕悍妻從而慌張登車於是不幸驚馬最終慘死於車廂之下的官員。


    而當該名禦史進行自己生命最後一次奔跑時,該事件幕後真兇少年寧缺正站在陰影中緊握著雙拳,在心中不停替此人默默加油呐喊打氣。


    用利刃破小腦進行狙殺會有極短的一段緩衝期,在草原上跟那些蠻人刀客學宰野牛時,他試過很多次,但用在人身上這還是頭一遭,他也不知道這個身體極虛弱的禦史能堅持多長時間,算是一個小小的賭博,至於驚馬把車廂拖爛對他來說倒不是什麽難題。


    “果然不能低估官員們貪生怕死的強大意念啊。”


    看著最終成功跑到馬車旁,然後被一大堆破爛木布壓到最下方的禦史大人,寧缺默默感慨了聲,迅速轉身離開,握著那塊雪白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這是他在長安城裏第一次殺人,難免會有些緊張,然而此時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卻是,張貽琦最後衝出來時,身上竟然套了件外衣,這等生死關頭,禦史大人還是不肯讓人看見自己的光身子,十分顧及顏麵,真可謂是道德楷模,衣冠禽獸。


    這時候紅袖招前樓後院的管事都已經知道了消息,不知多少雙眼睛正試圖發現有沒有可疑之處,寧缺當然不會選此時離開。他順著溪畔去了另外一位相熟的姑娘小院,陪著最近幾天來親戚休假的她聊了聊閑話,大概是閑著無聊,那姑娘見到他來極為開心,寧缺也是極為開心,滿臉笑容說的唾沫橫飛,隻偶爾會用手裏那塊看似雪白內藏烏梅的毛巾輕拭唇角。


    …………


    夜色籠罩臨四十七巷,老筆齋後宅的床上主仆二人正在說著先前的事情,床邊的盆裏是毛巾焚燒後的痕跡。


    此時,羅毅從門外走了進來,若有深意的看了看寧缺,隨後走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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