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蕩蕩不拘心不羈身。”


    年輕公子拍扇讚美,旋即眉頭亂挑笑道:“你是個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齡相仿的,必然入門尚淺,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這清淡井水這口。”


    寧缺眉頭微挑,正準備講講自己積累了多年的春風幾百度人生幻想時,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從樓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來,麵無表情地走到他們桌前,用清脆的聲音說道:“這位小公子,簡大家有請。”


    眼看著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資助下走進新時代,卻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來打岔,寧缺微微張嘴,瞬間想起無數傳說故事中的情節。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氣風發逛青樓之時,總是會被這樣那樣的意外,到最後毫不意外地打斷,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樓被燒,強者決戰,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現身……


    想到這裏,他不由感到十分緊張甚至提前開始沮喪,根本沒有去想邀自己見麵的簡大家是誰。而大堂裏的幾桌客人聽到簡大家這個名字,卻是驟然露出驚喜疑惑之色,紛紛用豔羨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輕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寧缺的肩膀,大笑說道:“你命真好。”


    寧缺被他帶著極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後才注意到大廳裏人們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後不禁對那位簡大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當然還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很多年後在那座孤峰山崖邊,寧缺迴憶起第一次看見簡大家時的情景,依然忍不住迴頭望向那處唏噓良久,臉上滿是自嘲的笑容和感慨。


    當時他滿懷憧憬拾階而上,覺得今夜的自己就是那位傳說中幸運值滿分的賣油郎,一路行走仿佛能看到那位漂亮的花魁正在珠簾後等著自己,然而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當那位小婢女推開紅門掀起珠簾後,看到的竟會是那樣一位婦人——


    這位婦人年歲已長,眼角魚尾紋非常清晰,身材倒是保養的極為完美,豐胸細腰肥臀籠在一件布衣間,但她額頭極寬極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樸實和藹,直鼻之下厚唇之上還生著層極淡的茸毛,說不上難看,但也絕對不能說是百裏挑一的美人,和花魁這種生物更是搭不上任何關係。


    年齡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他喜歡,年歲稍長的小娘子也挺好,即便是年過三十的嫵媚熟婦想來也別有一番風致,可簡大家並不屬於這三類人當中任何一類,她隻是位年過四十、氣度平靜從容極像男人的普通女人。


    寧缺微微一怔,旋即覺得自己的神情有些不禮貌,強行平靜心情,堆起真誠的笑容,向那婦人揖手一禮,問道:“不知道簡大家喚我前來,有何吩咐。”


    “你是誰家少年?”簡大家微笑望著他問道。


    寧缺倒也並不隱瞞,將自己的來曆說了一遍。


    “雖說今年軍部推薦的名額多,但你能過書院初核,想來也是個有才幹的。”


    簡大家讚許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既然你來自邊城,想來應該不知道我究竟是誰,初次見麵便能快速平靜,少年你的心性倒是沉穩。”


    寧缺費了極大的氣力才低下頭去,刻意不去看她那副比草原還要寬廣的額頭,不去看她唇上的淡淡茸毛,聽著這話下意識裏謙虛了兩句。


    通過這位婦人簡單幾句介紹和那位小婢女驕傲的添油加醋,他終於知道了樓下那些人為什麽會對簡大家這個名字格外關注。


    三十年前,南晉新君晉位時,一個名為紅袖招的歌舞行在大典上贏得了最多的掌聲,聲名漸播天下,就在三年之後,大唐皇帝因為紅袖招內部有諸多大唐女兒,特意親筆寫信請求紅袖招遷入大唐,南晉國君根本無力相抗,隻好從了此請。


    自此之後,紅袖招便一直停留在長安城,近二十年間,她們隻為大唐宮廷起舞弄歌,已經不再參加別國盛事,在民間聲名漸隱。


    但對於那些真正的達官貴人們來說,這個被最強大帝國特意相召,常年駐在最偉大長安城裏的歌舞行,毫無疑問仍然是這天底下最好的歌舞行,她們所在的這間青樓雖然沒有名號,卻永遠是天字第一號青樓。


    無論是南晉使節,月輪國前來朝貢的官員,還是草原上的蠻族王子,隻要來到長安,總會來這樓中請紅袖招的姑娘們歌上幾曲,舞上兩場,而傳聞中那位燕國太子七年前被當做人質送來長安城後,便是靠著紅袖招度過了最難熬的前兩年。


    簡大家不是天下花魁。


    但她是紅袖招歌舞行的會首,一手帶出了天下無數位花魁。


    “你隻是個小小少年,既然要入書院,前途自然可期,何必非要學那些酸腐書生作派,似乎不出入幾次青樓就永世無法成為名士。”


    簡大家臉上的微笑仿佛是用刀子刻出來般,無論她的話語是冷淡是質問或是勸導,笑容總是那般平靜恬淡,眉角的魚尾紋永遠是那麽多根。


    但寧缺感覺到了這位會首大人情緒間的微妙變化。先前她召自己上樓的意圖尚不清楚,但聽到自己馬上要參加書院入院試後,婦人的口吻下意識裏變得嚴厲起來,這種嚴厲並不是敵意,反而有些像長輩看著晚學後進的模樣。


    這種情緒變化讓他有些無措惘然,揖手一禮後輕聲解釋了兩句。


    “我是月輪國人,但在長安城裏也住了二十多年,當然知道你們這些唐男是怎樣的稟性,說的好聽一點講疏闊大方,說的難聽一點就叫熱情過度,太愛麵子。”


    簡大家不再微笑,蹙眉看著寧缺,看著少年青澀而滿是朝氣的臉龐,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個騎著小黑驢仰頭罵天囂張走進長城的青衫小書生,恨鐵不成鋼說道:“你可知道那位年輕公子是誰?那是東城七貴禇老爺最疼的獨生子,荷包裏有花不完的零花銀鈔,他可以大方,但你怎麽辦?以你們這些唐人的性子,被人請了肯定要想著迴請,你就算囊中羞澀,可下次若再遇到他,把家裏書卷都賣了也要把他請迴來,我說的對或不對?”


    寧缺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暗自佩服這位婦人看事情的目光,雖然他不是一個典型唐人,但在這種事情上,骨子裏還是有那麽幾分唐風的。


    簡大家見他那模樣,不知為何更是惱火的厲害,解下腕上的烏木珠啪一聲扔到榻上,連番質問像暴風驟雨般襲了過來。


    “這等銷骨奪魂地,你身子骨都還沒長好,人魂都沒養齊,怎麽就敢走進來!”


    “都窮成這樣了還想到處花花,書院的學費食宿費籌齊了沒有?”


    “你入院試準備的怎麽樣了?真題有沒有買?買了哪幾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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