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天差不多的時間,長安城又下了場差不多大小的春雨,雨點擊打在大黑傘厚實的傘麵上發出噗噗悶響,就像是水珠墜入灰塵一般。沒有一滴雨水能夠滲過傘麵,大黑傘的麵積似乎大到足夠為整整一支馬球隊遮風蔽雨,但不知為何,站在黑傘下的寧缺和桑桑依然覺得自己被淋了個透心涼,身體寒冷快要變成冰雕。


    “找個地方躲躲雨吧。”他聲音微啞說道,然後想起昨天在街上那件怪事,補充了一句:“別去朱雀大街了。”


    於是主仆二人順著街畔的青樹漫無目的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在長安北城一條偏街安靜的簷下站立,收起了黑傘,之後兩個人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看著眼前的密織雨絲和靴前不遠處的點點水花完全無語。


    “我堂堂大唐帝國……”此時寧缺說出堂堂大唐帝國這六字時的口氣,全然沒有往常的自信驕傲,反而帶著些許幽怨,“……居然還靠教育掙錢,實在是令人不恥,即便你不包食宿,難道收費不能便宜些嗎?而且要知道我可是救了你家公主,就喊人傳句話便罷了?也不說打賞我們千八百兩銀子用用,一點兒都不大氣!”


    和針對國家大政以及貴人氣度問題的空談比起來,桑桑明顯更關心那些具體的事情,她蹙著細細的眉頭,低著小臉看著青石板上的水花,扳著手指頭算道:“這一個多月住客棧肯定不行,咱們沒那麽多錢,如果少爺你堅持要考書院,那麽就算我們去破廟也沒有意義,因為攏共就二百兩不到的銀子,還得天天往外麵花,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不是怎麽省錢,而應該是怎麽掙錢。”


    “怎麽掙?”少年以傘為杖,做滄桑狀慨然歎息:“這是一個問題。”


    春雨淅淅瀝瀝,主仆二人在街畔一邊躲雨,一邊愁苦地想著生計問題。


    打獵自然不行,休說賣獵物能不能掙到那可怕的每月三十兩白銀,關鍵問題在於長安城附近根本沒有打獵的地方。在渭城時寧缺就意識到了這點,長安周邊的山林都是皇上老爺子的,那山裏的獵物自然也是皇上老爺子的,如果他把那些山林裏的獵物在兩個月內搜刮幹淨,說不定會落下一個盜竊皇家園林的可怕罪名。


    桑桑仰起小臉,怯怯說道:“女紅不行,那天夜裏我仔細看了街邊的攤子,長安城裏的手藝比我好很多,有很多式樣我都沒瞧過,那些針法更是看都看不明白。”


    寧缺望著麵前雨絲,感慨道:“可惜長安城周邊沒有馬賊也沒有山賊,不然去殺幾窩怎麽也能趁夠足夠多的銀子,說起來剛到渭城那陣年紀實在太小,做事實在太蠢,殺馬賊搶的錢全都老老實實地繳了公,也不知道留點兒私房。後來等明白殺馬賊打柴的主要目的,梳碧湖那邊的馬賊又他娘的變成了窮鬼。”


    桑桑細聲細氣責怪道:“我當時就說過你殺的太狠了,結果梳碧湖那邊的馬賊派人成天盯著渭城,隻要發現你帶隊進草原,他們立馬收拾金銀細軟逃跑,這種搞法哪裏還能搶到錢?結果弄得去年整整一年都沒進帳。”


    “當時年紀小,經驗不是太足。”


    寧缺尷尬說道,忽然他眉頭一挑說道:“混幫派怎麽樣?我不好直接去向小黑子借錢,但通過他的關係混進幫派,然後爭取在十天之內上位,去收黑錢如何?”


    “你說過書院還要考核學生的德行,如果讓書院知道你混幫派欺壓良善,也許會直接把你除名,那時候你就不需要掙這筆黑錢了。”桑桑提醒道。


    寧缺很痛恨自己的小侍女在需要展現記憶力的時候總顯得憨拙懶散,而在不需要表現記憶力的時候又總是表現得聰慧善記像極了天才兒童,他惱火說道:“那你說怎麽辦?又要能掙錢又不能讓書院知道,那隻能去當殺手了!”


    “問題是殺手組織在哪兒?我總不能在長安街上碰見一穿黑衣服的就湊上去腆著臉問:勞駕您哩,我想知道咱大唐帝國最厲害的殺手組織咋走,煩您指個路?”


    桑桑對他的老羞成怒渾然不懼,認真說道:“少爺,我知道你覺得很丟人,可是咱們總得想個掙錢的法子,不然咱們還是幹脆迴渭城吧。”


    “我說過混不出個人樣兒,我死都不迴去。”寧缺恨恨說道。


    在岷山在渭城在草原,無論身逢怎樣艱難貧苦的局麵,他和桑桑都能撐過去,而如今到了繁華勝錦富庶衝天的長安城,生存對他們來說反而成了很嚴重問題,一文錢能夠難倒英雄好漢,也把這對主仆二人難得頭痛不已。


    寧缺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有了!我們賣皮蛋!不,應該說是鬆花蛋!”


    桑桑蹙眉重複道:“皮蛋?”


    他微微一笑說道:“毫無疑問,我做的皮蛋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桑桑看著他認真說道:“但是全渭城的人都不愛吃,我也不愛吃,太苦了。”


    寧缺斂了笑容,看著雨中狼狽的行人,故作平靜說道:“其實我是在說笑話。”


    桑桑仰頭看著他的下頜,猶豫很長時間後鼓足勇氣說道:“少爺,其實要掙錢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寧缺轉過頭來,瞬間覺得小侍女這張小黑臉變得前所未有的順眼和漂亮,溫和說道:“現在而今眼目下,隻要能掙錢,哪裏會有什麽不願意做的事情。”


    桑桑迴答道:“少爺你字寫的那麽好,咱們賣字兒吧。”


    寧缺表情一僵,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桑桑,你變醜了。”


    “嗯?”桑桑很迷惑。


    寧缺惱火教訓道:“什麽叫賣字兒?那叫書法!書法懂不懂?讀書人的事兒怎麽能拿來賣呢!這東西我是寧肯賣身也不賣它的!”


    桑桑憤怒喊道:“少爺,你不是讀書人,你就是一個砍柴的,你不是常說自己寫字兒比殺人更在行嗎?既然你願意靠殺人掙錢,為什麽不能靠寫字兒來掙錢!”


    寧缺很沒有底氣地弱弱反駁道:“說了那不叫寫字兒,叫書法。”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雨水打濕的靴子,看著腳邊自己剛剛用黑傘淌落雨水寫的字兒,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敗給了小侍女。


    那行雨水寫就的瀟灑字跡如下:不患貧,患家有悍婢。


    “走,我們迴去和羅兄要點銀子,就當是投資。”寧缺拉住桑桑就走,邊走邊說道。


    看到這裏,客棧裏,羅毅的嘴角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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