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終已終。


    這個被命名為“無終”的城市,終於走到了它的終點。


    城外散成一地的俘虜,裹挾了所有被掠奪一空的當地百姓,但他們終究沒能靠田地裏漸漸腐敗的糧食養活自己。為爭奪最後一點糧食而爆發的群體性衝突如遍地野火,再也沒有撲滅的可能。最後,所有在生死線上掙紮的人,都把活下去希望寄托在了無終城。


    城外已經沒有生路,進城,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城內的秩序倒是稍微好了一點,但這不是官府的功勞,因為吳良已經被怒極的人群給活活打死了。現在的秩序,是在完全失序後,從極度的混亂中自發生長出來的,野蠻而黑暗的原始邏輯。何況,瘟疫的感染者越來越多,每天都有很多人倒斃街頭。


    城內已經沒有活路,出城,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城外的想進來,城內的想出去,擋在中間的,僅剩城門,和守著城門的城門尉。


    劉得知道這城門再也不可能守得住了!


    即使他對兵法一知半解,也知道當下這種情況叫做腹背受敵!


    何況,吳良被打死的消息早已傳得滿城都是,無終已經徹底亂了,再守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頗敢決斷的劉得指揮自己手下的兄弟們藏匿好僅剩的糧食,然後打開了大門,逆著人流北上。


    他認為,留在無終和百姓門搶奪活命的機會實非丈夫所為,要搶就該去搶公孫度的!


    所以他帶著願意跟隨的十幾位弟兄,北上白狼城。


    而無終,還沒來得及被公孫度的鐵蹄踐踏,便就已淪陷於俘虜之手,慘遭蹂躪。


    關靖騎在馬上,遠遠地看著正在瘋狂中燃燒的無終城,那裏現在就是煉獄。百姓的淒慘哭喊已經聽不見了,但衝天火光還是讓他幾乎辨別不出圓月的輪廓。


    這座城不是在他手上建成的,但卻是在他的手上繁華起來的。


    為了更好地統治轄地的百姓,也為了營造公孫瓚心目中的基業之地,在他的主持下,一批批的散居百姓被遷到無終周邊,屯田築屋,互通有無。


    曾幾何時,無終的繁華甚至一度超過薊縣,隱隱有了成為幽州首府的潛質。


    這讓公孫瓚十分滿意,更讓關靖獲得了公孫瓚的格外垂青。


    也是從那時起,他真正成為公孫瓚隊伍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實權人物。


    可惜,如此無終,竟在他自己手上,終結。


    成也無終,敗也無終。


    關靖調轉馬頭,不忍再看。


    毫無疑問,無終的責任該由他這個主事者來擔,他的本意也是和無終共存亡,以報公孫瓚的知遇之恩。但公孫瓚的軍令讓這一切有了另一種解釋的可能。


    公孫瓚令:南皮已定,關靖務必盡快將無終的要員和大族安全護送到南皮。


    所有人都認為,公孫瓚是想將南皮當作自己的大後方了,至於無終,該拋棄的時候便拋棄吧。反正勃海那麽富庶,無終的損失,南皮都能給補迴來!


    隻有關靖痛哭流涕。


    因為隻有他知道主公的心思。哪有人會主動放棄自己的屬地呢?公孫瓚明知無終已無生路,卻沒有把責任壓到他關靖頭上,反而以一封軍令,把放棄無終的責任全部攬到了自己懷裏。


    有這樣的主公,關靖豈敢、豈能、豈會不肝腦塗地?


    所以鄒丹負責領兵在前開路,而關靖則帶著自己的衛士和門客,親自斷後。


    他們護送的,是公孫瓚剩下的行政班底和他們的家人,以及有足夠底蘊和實力的豪門大族。


    總共也不過一千餘人。


    這數量和無終原有的居民比起來,慘不忍睹。


    撤離無終其實隻是公孫瓚的命令之一。


    另一個,是令趙雲撤防白狼城!


    這是一個既無奈,又狠辣的命令。


    表麵上看,守住了白狼,就是守住了遼西和遼東之間的唯一通道,也就是守住了無終,可無終都不要了,白狼城的價值也就沒有了,何必白白耗損。


    深看一層,無終現在已成人間地獄,任誰占據,都是一個巨大的麻煩。


    若無終不穩,那右北平郡就不能算平定,公孫度不可能放任後方騷亂而繼續南下。但要想穩住無終,那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根本就不是公孫度能承受得了的,即使硬撐著穩住了無終,那最佳的用兵時機也早已錯過了。


    所以嚴格來說,無終雖然被拋棄,卻是一枚有用的棄子。


    再進一步,無終的混亂一定不會隻局限於無終一地,混亂會隨著瘟疫的傳播而傳播至右北平郡和遼西郡,甚至整個幽州。


    作為幽州牧的劉虞,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幽州陷入絕境。


    作為,或者不作為,都會極大損耗劉虞的實力!


    更何況,劉虞會放任公孫度進軍幽州腹地?


    一個無終,牽製並削弱了北方兩大勢力,讓公孫瓚再也不用腹背受敵,進而可以集中精力對付袁紹,穩固勃海。


    待到袁紹退卻,公孫瓚便能在勃海站穩腳跟。屆時無論是和袁紹爭奪冀州,還是出師幽州收拾殘局,對公孫瓚來說都是不錯的選擇。


    從這個層麵來說,無終越亂越好!


    可憐的不過是百姓!可是,亂世之中,誰在乎呢?


    有朝一日一統天下,再給他們過些好日子吧!


    並不是所有人都對百姓的疾苦熟視無睹。


    薊縣,收容流民近萬,街道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躺著的人,但對於荒野中仍然忍饑挨餓的七八萬人來說,可算不值一提。


    薊縣百姓已經把自家的鍋都拿出來給官府煮粥賑濟流民,但麵對這麽多張吃飯的嘴,尤顯捉襟見肘。


    薊縣大小官吏集體出動,放下手中事務,全部上街維持秩序,可依然無法完全平息流民和薊縣居民之間的紛爭。


    還有糧食問題,雖說秋收已畢,但今年年景不佳,若把這些秋糧都吃完,來年可還怎麽辦?


    更棘手的是瘟疫,無論怎麽嚴防死守,無終的瘟疫還是不可避免地傳到了薊縣,並有愈演愈烈的傾向。


    還有北方來得特別早的冬天!


    薊縣,或者說劉虞,已經竭盡全力,奈何力不從心。


    “諸位,你們說趙雲將軍能不能守住白狼城?”劉虞環視帳中文武,雙眼中遍布血絲。


    他已連續多日夜不能寐,除了百姓的安危,他最關心的還是東北邊的戰事。


    眼下的局麵雖然幾近崩潰,但秦滅六國、楚漢紛爭、光武一統,哪一次不是屍橫遍野,哪一次不是百業凋敝,哪一次不是城鎮荒蕪,又有哪一次不是幾近崩潰?


    但隻要給予一定的和平時間休養生息,官府再做一些調配和兜底的事情,民生經濟自會慢慢複蘇,死去的人便死去了,活下來的人還是能夠重建生活。


    經過這麽許久的掙紮,劉虞也總算明白了,他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他能做的,就是盡力去救,剩下的,聽天由命。


    這便是漢初“無為而治”的邏輯,這也是天地間的自然法則。


    但若是公孫度大軍破了白狼城,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情形了。


    從遼東運輸糧草軍械千裏迢迢,陽儀必然會徑直殺進無終,就地取糧。


    軍隊的洗劫效率,可就不是那些流民能比的了,到時候,百姓的處境可就真是萬劫不複。


    更被劉虞所憎惡的,是公孫度的反賊身份!


    他自立遼東,自領平州牧,是地地道道的漢奸,反賊!


    豈能讓反賊進來糟踐大漢的錦繡河山!


    漢臣漢奸,不共戴天!


    可現如今,劉虞麾下軍士不過三萬,且大部分都在北境防著邊患,剩下的萬餘軍力,如何抵擋公孫度的六萬大軍?


    何況對方領軍大將是“遼東雙槍”之一的陽儀,本身勇武自是無可挑剔,又兼能征慣戰,劉虞麾下根本無人能敵!


    最好的結果就是趙雲神勇,守住了白狼城。


    若是守不住……


    所以,劉虞問趙雲能不能守住白狼城隻是個引子。真正要問的是,如果趙雲守不住,下麵該如何應對。


    “幹他娘的,陽儀是什麽貨色!”鮮於輔細膩的時候特別細膩,粗獷的時候又粗獷得厲害。


    “鮮於將軍勇氣可嘉!”一人拍手讚了一聲,隨即話鋒一轉,“不過,軍陣之上實力決定勝敗,你與陽儀自是不相上下,但兵力懸殊,輕易言戰恐怕不妥。”


    說話之人乃是劉虞從事齊周,此人已過中年,但相貌依舊俊朗,話也說得漂亮。


    “不如增援白狼城。”一人接口說話,頭低著,高高的顴骨幾乎讓人看不見他的麵龐,“依仗白狼城的險固和公孫度死戰,必定好過在曠野上麵對遼東鐵騎。”


    公孫紀已經把這個主張反複說了多次,次次被駁迴,卻又反複再提。眾人皆側目而視,隻有田瑭不做反應,端坐如始。


    增援白狼,無論是戰略上,還是戰術上,都不具可行性。


    戰略上來說,劉虞現在的實力隻夠保境安民,依托本土防守,無論是後勤還是士氣,都有堅實的基礎。白狼城在哪?距離薊縣五百裏之遙,幾乎已在鮮卑境內。


    且不說勞師遠征帶來的後勤問題能不能解決,若那些在絕境中掙紮的流民趁機進攻薊縣,哪裏還有迴旋的餘地?


    要知道,若不是忌憚這一萬餘人的軍隊,那些流民早就奔襲過來了!


    戰術上來說,要增援白狼城,需要跨越右北平郡和遼西郡,這兩郡可都是公孫瓚的地盤!他們能不能守住白狼城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劉虞要派軍隊進來,那是萬萬無法接受的。


    你來了你要幹嘛?趁機侵占我的地盤嗎?


    稍微給你在後勤上搗點亂,支援白狼城的軍隊可就成了深陷泥潭的孤軍!


    除非劉虞和公孫瓚之間有戰略互信,可這種信任早就因為劉和的事情而蕩然無存。


    帳內安靜下來,又不能派兵增援,又不能坐困愁城,實在是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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