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山腳入口前,靠山村的一應老少婦孺皆在此處候著。


    陸氏母女也在,


    “你說他,會有事麽?”


    小丫頭臉上止不住的擔憂,手則死死抓著母親的胳膊,生怕她飛走一般。


    袖袍之中,陸氏的手涼得像冰。


    她嘴唇上好似泛著一層白霜,強笑著安慰: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你知秋哥哥很厲害的,那些山魈肯定奈何不了他。”


    ……


    “下來了!下來人了!”


    突然,婦孺老人們一陣歡唿,火把的光暴露出了下山的村民們。


    他們三三兩兩攙扶著,


    身上或多或少帶著些傷。


    人數比上山時沒有太大差別,但還是少了那麽幾個……被抬著下來的。


    畢竟,那些山魈也非等閑兇惡,難免搭上幾條人命。


    村民的情緒有些沉重,


    畢竟怒火和血氣方才消耗一空,現在隻剩舔舐傷口的陣痛。


    許知秋贅在人群最後,被陸氏母女發現,登時迎了過來。


    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沒事,母女倆這才放下心來。


    “你的額頭……”


    忽的陸丫頭指著他的眉心,有些驚奇。


    許知秋一怔,伸手一摸,卻什麽也沒摸出來。


    也就沒太在意。


    這時,


    “後生……“


    人群簇擁中,一個老者被小心翼翼的抬到眾人麵前。


    他氣色灰敗,出氣多進氣少。


    “裏正爺!”


    婦孺們圍了上去,悲愴不已。


    可那老裏正卻驅散了她們,隻叫了許知秋一人上到跟前。


    “老先生。”


    老者吃力的訕笑著:


    “你是個明白人,虧得你……老夫我在這條命的最後,也活明白了一把。”


    老者手搭上他的胳膊,用力的攥著,


    “謝謝,謝謝了……”


    說著,他轉動眼珠,看向周圍的一眾村民。


    “你們……”


    眾人隨即意會,下一刻,竟齊刷刷的朝著許知秋跪了下來。


    把許知秋嚇了一跳,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他自認可折不起這麽多壽數,忙避開身子。


    把眾村民請起身,忽的他感到臉上一涼。


    驚訝之餘,與眾人同時仰頭望天。


    隻見夜空如墨,涼風徹爽,


    點點細雨,不疾不徐的從天穹灑落人間。


    “淅瀝瀝……”


    雨點開始還很柔和,先是霏霏靡靡,轉眼勢成瓢潑。


    伴隨著雷聲滾滾,


    “嘩啦啦——”


    眾村民先是茫然,旋即,臉上不約而同的露出激動。


    “下雨了……”


    “下雨了啊!”


    “老天爺下雨了!”


    大災三年,這是破天荒的一場甘霖。


    有了這場雨,田裏的苗子就能抽芽,糧食就能生長,就能吃飽飯。


    許知秋仰頭,一邊感受著雨水滋潤麵龐的暢快,


    一邊心裏跟著有了猜測——


    應是那洞中石井被墜石所毀,以往被秘法拘役的大靈山地脈靈基得到釋放,化作這一場好雨。


    而大靈山乃是狐岐支脈,隨著時日推移,地脈變化逆向勾連,或許會引起相當大範圍的天地靈氣變化。


    換句話說,岷州這場災年,終是要過去了。


    “好啊……好啊……”


    在雨水衝刷下,老裏正那滿是褶子的臉龐,逐漸舒展開來。


    最終,在釋然的微笑中,慢慢停止了唿吸。


    但此刻沒幾個人注意到他,


    人們都陷入了狂歡中,在大雨中歡唿,相擁而泣。


    陸丫頭在雨幕中高興的轉著圈,


    陸氏在一旁微笑的看著女兒,又將目光移到了許知秋身上。


    後者察覺到目光,與她對視,


    陸氏輕輕頜首,露出溫柔的微笑。


    在這雨中襯托下,發絲粘在她的側臉,更顯清得豔絕倫了。


    忽的,秀美的眉頭深深蹙起,從唇邊擠出一縷殷紅的血絲。


    “大嫂!”


    …………


    這場雨之後,


    靠山村迎來了嶄新的氣象。


    老裏正死了,村民們把他葬在了大靈山上。


    村民們提議,打算為陸氏的丈夫修一座衣冠塚,聊表紀念。


    就修在離陸家宅院不遠的一處風生水起的小高地上。


    按理說此間事基本了結了,可許知秋暫時卻並沒有離開。


    自從來到這靠山村,他受過陸氏母女的恩惠。


    至今,他自認為也做到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地步。


    但恩義兩清是一迴事,人心軟硬又是另一迴事。


    尤其這麽長時間相處下來,他對這母女倆……也難說沒有幾分感情。


    有一點他很清楚,陸氏快不行了。


    他也不是沒努過力救過,


    但無論是草藥療養,或是真炁灌輸,對與她這樣一個五髒衰竭的人來說,就像往一個漏桶裏裝水。


    終究是迴天乏術。


    許知秋也看出來了,在陸氏的內心深處,早就失了那份活下去的心氣兒了。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自從那衣冠塚修成之後,陸氏每天晚上都會去一趟,坐在墳頭喃喃自語,一坐就是半宿。


    她在有意糟踐自己的身體,甚至有些時候,連許知秋的治療都不怎麽配合了。


    仿佛恨不得馬上去另一個世界和丈夫團聚。


    許知秋也是心知肚明,


    她之所以撐這麽長時間,無非是放不下女兒罷了。


    可如今因為自己的存在,讓她心中有了底,那股心氣難免鬆懈了來。


    許知秋對她這種放棄為母之責,強行把包袱甩給別人的做法很是氣憤。


    但麵對這麽一個“心早死了一半”,又已經是油盡燈枯的婦人,實在也沒有斥責的餘地。


    有些人,注定要走。


    可她是坦然了。


    許知秋也想開了。


    唯獨陸雪琪那丫頭……


    她本是心思機敏的孩子,自然能察覺到母親的消極心境。


    看著母親身子每況愈下,她的內心飽受煎熬。


    隻能一邊哭求著許知秋施救,一邊求著母親振作。


    然後,是一日勝過一日的絕望。


    衣冠塚建成後的第一個月,陸氏尚能下地行走。


    等到了第二個月的時候,就隻能躺在床上了。


    三五日進一次水米,整個人也愈發的消瘦。


    等到了第三個月,就剩下一副皮包骨頭。


    已然瘦到脫相的麵容清豔不再,隻剩讓人揪心。


    這一日,


    夜空沉寂。


    陸丫頭匍匐著母親的床榻,哭累了剛睡過去。


    陸氏看著站在一旁的許知秋,眼神中流露出濃濃的歉意。


    “對不住啊。”


    “說這些有意思麽?”


    許知秋沒有接受,甚至嘲諷:


    “道歉之目的,不過是讓你自己死的更心安理得一些罷了。”


    陸氏無言反駁,隻能用帶著歉意的笑容迴敬他。


    見狀,許知秋無奈的歎了口氣。


    低聲道:


    “你家丫頭軸得很,你就這麽去了,恐怕她遭受不住。”


    “你對她,看得還真是很清楚呢……”


    陸氏眼中流露出幾分訝然,接著用懇求的語氣道:


    “這孩子很懂事的,人也聰明,你答應我……不要……嫌棄她。”


    許知秋低頭默了良久,


    直到陸氏的眼眸幾欲忘穿,他才點頭,承諾了一句:


    “我會安頓好她。”


    “嗯……”


    陸氏長出了口氣,仿佛耗盡了全部的氣力。


    她偏過頭,看著女兒的睡顏,看著那哭腫的眼瞼,不禁流出了心疼的淚水。


    她伸手觸摸著女兒的臉頰,輕聲道:


    “雪琪乖,娘也要變成星星了,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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