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吳先生,金山找撓了撓頭,快步追上了江楚。


    對於這裏麵的圈圈繞繞,他也不是傻子,多少算是猜到了幾分。


    江楚放緩了腳步,往棉花場走去,扭頭看向他道:“上元武館,你欠我一道人情。”


    “今天,就合該到了還這份人情的時候。這事,你願不願意替我辦?”


    金山找並未猶豫,拍了拍胸脯,豪爽道:“楚哥,你這算是什麽話?”


    “殺小日本,這種事情,舍我其誰!?你放心,就交給我吧。”


    山東漢子性子直率,毫不猶豫便將事攬了下來。金山找父親就是死在日本人手裏,他心中的恨意可是絲毫不少,就算不用江楚去勸,金山找也願意做這事。


    微微笑了笑,江楚拍了拍他肩頭的灰塵,溫和點頭道:“我就知道不會看錯你的。”


    那邊,武癡林也已和沙膽源和解,兄弟兩個無論鬧得如何激烈,終究是割不斷的親兄弟關係。沙膽源其實也就是咽不下當初被兄長當著眾人麵扒了褲子的羞辱,可時隔這麽多年,再見都已是世事變幻,家中酒樓已經沒了,又還有什麽還放不下的。


    往日裏覺得非常看重的東西,現在過去了數年,等再迴首去看時,才發現,那其實都隻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而已。


    武癡林見江楚走來,便快步湊了上來,將自家師傅的情況說了出來,緊緊盯著江楚,關切問道:“江先生,我師傅他...不會有什麽事吧?”


    江楚麵無表情,隻是搖頭,縱使他千叮嚀萬囑咐,可總歸有人在好處麵前收不住手。


    明明知道很有可能是包裹著糖果的炮彈,偏偏還帶著幾分不信邪的意思,非要親身去試一試才安心,可一步踏進去了,又哪裏是能輕易抽身而退的。


    “廖師傅,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武癡林一愣,與弟弟重逢的喜悅,瞬間便被這個消息給衝散。


    他猶不死心,小心的追問道:“真的沒有其他可能了麽?”


    “與虎謀皮,能有什麽好下場?”江楚停下腳步,迴頭看了他一眼,搖頭道:


    “縱然這一次能活著迴來,下一次、下下次,廖師傅還能收得住手嗎?”


    “他對我這個北方人頗有偏見,手中拿了我發的糧,卻還在盤算著是不是被我埋下了什麽暗扣。日本人端上一盆餌,明知道危險,卻迫不及待的去咬勾,去堵那千萬分之一的好心。分不清善惡,看不明白是誰願意幫他,誰又想要害他,那麽又有誰能救他?”


    大喜與大悲,武癡林最終離開時,依舊是有些恍惚的。


    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江先生所說的情況很有可能就會發生。


    可為人弟子,卻又總不免在心中祈禱,寄希望這猜測能出錯。


    糾結與不安中,武癡林竟是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廖師傅家中,稍作等待。


    可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終究是沒有人迴來,他才終於失魂落魄的離開。剛出門之際,卻正撞見了兩個同去的武館弟子,目光相對,那兩人羞愧的低頭,忍著悲痛,不敢去看武癡林的視線,手裏還托著一袋已被鮮血染紅了的米。


    武癡林臉色一白,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站不穩腳步。


    身後忽然傳來響動,他迴頭看去,師母正扶著門沿,軟塌塌的栽倒在地。


    屋中還有廖師傅懵懂無知的孩子,正饑腸轆轆的等著父親歸家。


    可他們什麽都等不迴來了。


    ————————————————


    武道場館內,月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那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木板上,鮮血早已經被抹去,先前的打鬥全未留下半點痕跡,隻是在空氣中泛著淡淡的血腥味兒。


    日軍駐佛山最高負責人,三浦將軍背著手站在看台上,居高而臨下,望著空無一人的場館,微微蹙著眉頭,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麽。


    “今天就隻有這一家麽?”


    他轉過身子,看向一旁的佐藤,後者臉上有幾分尷尬的神色,卻隻能是硬著頭皮點頭。


    “那些人用的都是同一套南方的拳法...”三浦曾練過空手道,衝繩剛柔流更是本身就帶著南方拳的特點,他對中國武術也非常感興趣,因此能看出很多東西。


    佐藤繼續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迴應。


    可三浦卻迴身便是一腳,力大而沉,佐藤身子狠狠撞在牆壁上,趴在地上齜牙咧嘴了好一陣子,連撐了幾次,都難以爬起身子。


    “蠢貨,你不該開槍的,以後還有誰敢再來?”


    佐藤自知理虧,無奈的點頭,小聲的解釋道:“我看那人打輸了,還想拿米...”


    “一袋米,他想要,給他就是。”三浦神色嚴肅,惡狠狠的瞪著他,麵目冷若寒霜,上前一步便抓住佐藤的衣領,生生把他提得雙腳離地,咬牙說道:


    “你還是不明白,我這樣做的原因。”


    “我曾拜師剛柔流平田館長,他很癡迷於中國的拳術,並且願意為之奉獻一生。因此他來到中國,在山東開辦武館,致力於對中國拳術的學習。”三浦有幾分神往的樣子,似乎在迴憶當初的歲月,身上顯得少了幾分戾氣。


    “我的老師希望能將他們的拳術學過來,用來訓練我們的士兵,一定會很有成效。”


    日本人的上下等級觀念極強,佐藤又哪裏能說出半句反對的話呢,他隻能拚命的點頭,小聲的附和著。


    “可中國人好藏私,好東西不願外傳。我的老師費盡了心思,得到的隻是些套路花招兒,真正的殺人技,從來不為外人所知。不得已,他用了些手段...最後卻被人報複。”


    三浦臉上表情一變,惡狠狠的將佐藤丟在地上,抬頭看向那清冷的月光。


    “我請過北方一位老拳師看過,他告訴我,動手的人用的是‘形意’。”


    “他告訴我,動手那人逃去了南方,就在佛山。而那人的師傅,就是很多年前殺了我們大日本武士的關東鬼——丁連山...”


    聽到“形意”二字,李釗身子便是一抖,暗暗咬著舌尖,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可一顆心卻已經是七上八下,手心更是滲滿了汗水。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麽?”拍了拍佐藤尖嘴猴腮的臉,三浦表情陰沉。


    “我的計劃,都被你毀掉了,死了人,以後就不可能再有人來了。”


    “但接下來,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以什麽方式,我需要看到更多的中國拳師,我需要他們的拳術。”


    頓了頓,他緊跟著又說道:“不是那些普通人...你明白嗎?”


    佐藤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驚恐的走了出去,但轉身迴到辦公室,這份上級帶給他無法反抗的羞辱,卻被他以更加殘酷的方式施加在了李釗身上。


    “我需要見到更多的中國拳師,更多的拳師!”一改在三浦將軍麵前唯唯諾諾的樣子,佐藤咬著牙,麵上表情猙獰可怖,手杖甩砸在李釗身上。


    李釗隻能護住腦袋,絲毫不敢還手,等到佐藤打得累了,他才小心翼翼的爬起身,卻還要不顧身上的疼痛,依舊恬著臉笑著奉承。


    “佐藤上校,這個很困難啊...廖師傅一死,更加不會有人再過來了。”


    人畢竟不是魚,不是隻有七秒的記憶。廖師傅的血還未幹,他的遭遇所有人都看在眼裏,今後日本人給出的報酬縱然再高,怕是也不會有人答應了。


    佐藤也覺得犯難,現在迴想,自己的確是衝動了。


    可他又能怎麽辦,三浦將軍的命令強壓了下來,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接下。


    作為一個日本人,他更是不可能在佛山找出武師來,唯有借助李釗這個本地人的能力。


    這份壓力,便都被佐藤壓在李釗肩頭,反手便刮了李釗一耳光,他眯著眼,陰沉著臉,陰惻惻道:“我不管他有多困難,三浦將軍有這個要求,我們就必須要做到。”


    “不僅要做到,還要做到最好,三浦將軍說的那個叫‘形意’的中國拳師,一定要找出來!”


    形意是拳術路數,而不是人名。


    李釗在心中鄙夷與痛罵,卻也身不由己,他根本沒有半點反駁的權利。


    他一瘸一拐的走出房間,捂著額頭的流下的血絲,無力的靠在牆壁邊緣。身上每一處都異常的疼,多處泛著青紫色,李釗稍稍抬手碰了一下臉,便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該死的小日本...”李釗暗暗咬著牙,剛低聲罵了一句,可有兩個日本值守士兵經過,他卻又不得不彎折著腰,臉上擠出笑容,整個人仿佛低到塵埃裏。


    那兩人根本都不曾抬眼看他,一把將他推了一個趔趄,自顧的向前走去。


    李釗抬頭望著頭頂的月光,臉上泛著幾分悲涼,他轉過院牆,正巧碰見幾個國人。


    行人看見他一身西裝的從日據據點走出,便哼了一聲,口中“嗬!”了一聲,扭頭朝他吐出一口濃痰,眼中的鄙夷絲毫不加掩飾,大大咧咧撞開他走過,口中還不停的說道:“這些個漢奸,穿的人模狗樣,都該死!”


    李釗渾身仿佛被抽幹了氣力,他宛如行屍走肉般閑逛著,最後坐在了滿是瓦礫的街角。


    街角的乞丐裹了裹破草席,扭頭看了他一眼,衝他吐了口痰,正落在他身上。


    “呸!死漢奸。”


    李釗臉色木然,也沒有去擦身上的痰漬,他腦海中隻是迴蕩著那揮散不去的話。


    “即入形意門,做人如做餅,無論南北東西,心懷家國天下。”


    反複念叨了幾遍,李釗忽然像是陷入了崩潰,竟是埋頭痛哭了起來。


    他隻想活著,可活著也太過艱難,竟不如死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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