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裏夠人手了...”


    “現在不再用人,不好意思。”


    經濟蕭條,民生凋零,無數人為了糊口飯吃而奔波。


    葉問一連詢問了好幾個店鋪,得到的卻都隻是大同小異的答複。


    街道上,唯有礦場還在招募人手,平日裏這種被人看不上眼的職業,此時卻顯得格外難能可貴。卡車旁簇擁著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墊腳跳著,高舉著手,期待能被選中。


    哪怕是每天在礦場上累死累活,也好過成日餓著肚子。


    葉問想了想,快步走了過去,擠在人群的邊緣,也放下了富家子弟的矜持。


    “葉師傅,你也來找工作?”礦場老板一眼便認出了他,和善的衝著他招手。


    “快...快上來。”


    “謝謝!”


    葉問擠上了卡車,一起被拉到礦場上,從事機械的體力勞動。


    也幸好是平時寄情於拳腳間,葉問多少是鍛煉出了一副好體魄。


    這種重體力活要是放在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富家子弟身上,恐怕連個糊口的機會都沒有,隻能是活活餓死。


    袖子卷起,葉問埋頭鏟著砂石,他倒是在礦場上碰到了不少熟識的人。


    武癡林臉上黝黑,這是個樂觀的男人,雖然家中的酒樓不在了,但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露出依舊潔白的牙齒,顯得很有感染力。


    他奮力推著礦車,一邊笑著調侃道:“問哥,你穿這身衣服,可幹不了重活。”


    “我怎麽知道會來礦上挖煤啊...”葉問自嘲的笑了笑,神色從容,並未有半分落魄的意思。


    他性子溫和,在佛山也是一頂一的人緣好,礦場上有不少人都主動和他打過招唿。


    這些人大半是出自佛山武館街的師傅,還有些更是他在棉花場遇見的人,卻都到了這裏做活。


    葉問心中好奇,問道:“這裏怎麽這麽多武館街的師傅?”


    “他們家中不都是有糧了嗎?”


    他的聲音很低,把話說的也含糊,不過武癡林卻聽得明白,聞言笑了笑,


    “大家都不想白吃白喝嘛...乘著能找到工作的時候,先做著,就算是多攢點兒也算是好的。”


    佛山淪陷,他們都是有了這頓沒下頓,誰也不知道這種日子要持續多久。


    所有人,心頭都沒有多少安全感,隻有拚命工作,拚命攢多點銀錢,攢多點米麵糧食,心中的憂慮才得以稍稍緩解。


    這是人之常情,葉問點了點頭,自然明白,甚至說來,他自己都是這樣的想法。


    “這裏的老板以前也學過功夫,所以他也很喜歡請一些懂功夫的人來幹活。”


    中午時分,坐在煤礦上,啃著烤紅薯時,二人隨意的閑聊起來。


    “嫂子和阿準過的怎樣?”武癡林小心的撥開紅薯皮,咬了一口,帶著誘人的香氣。


    葉問臉色稍稍頓了頓,蹲在一旁,迴頭道:“放在我家的米,是你帶過去的吧?”


    “嘿嘿...”武癡林隻是傻笑著,沒有迴應這話。


    “今天迴去後,先去我那兒拿迴去。”葉問轉著紅薯,剝著皮,第一次感覺這東西是這麽香,還帶著絲絲的甜味兒。


    武癡林有些急了,搖頭說:“問哥,我跟你不一樣,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家裏,還有嫂子、阿準,還新添了個胖小子。”


    他人憨厚,說的話也是非常誠懇,沒有太多的彎彎繞,“你就算是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他們想一想。”


    葉問的手頓住,他神色有幾分莫名失落,望著手裏的紅薯微微發著呆。


    雖然在外,他依舊是往日那副舉重若輕的模樣,絲毫不讓人看出內心的負麵情緒。


    可他也是個人,從坐擁培德裏一條街的富豪,忽然急速墜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這份心理落差若是說對他沒有半點影響,那是不可能的。


    周清泉點評葉問,說他不願受人恩惠,這自然令人欽佩。


    可換個角度去看,這何嚐不是因為身份巨大的落差,導致他死撐著要麵子?


    “謝謝你,武癡林。”葉問收斂了情緒,有些僵硬的笑了笑。


    他也想明白了這事,就算是自己不為自己考慮,家裏卻還有個剛出生的孩子。


    固守著往日的尊嚴,但其實才會最沒尊嚴,我們總歸會迫於現實而需要低頭,但這卻並沒有什麽不好。


    武癡林見他接受,也開心的點頭,


    “你弟弟呢?找到了沒有?”葉問換了個話題,隨口問道。


    “上次走了之後,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提到這個話題,武癡林表情有些憂慮,手裏的烤紅薯都少了幾分滋味兒。


    “這都已經幾年的光景了...唉,兵荒馬亂的,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想道個歉都沒機會。”


    他所說的道歉,其實是在弟弟將武館街廖師傅私下挑戰葉問,卻慘遭落敗一事到處宣揚,惹得沸沸揚揚,廖師傅登門問罪。


    為此,武癡林直接扒了弟弟的褲子,將整件事以一個玩笑結尾,算是抹了過去。


    這處理方法自然是好的,他卻沒有考慮到弟弟沙膽源的性子。


    年輕人性子急躁,哪裏容得下這種羞辱,一氣之下便離了家門,再也沒有迴來。


    江楚在日本人入佛山之前已經有所提醒,武癡林本想著要走,但就是因為擔心弟弟突然迴來後尋不到自己,一直割舍不下,才決定留在了佛山。


    葉問點了點頭,剛要說些什麽,前方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緊跟著,幾輛軍車便開入了礦場。


    時隔幾個月再見,李釗穿的西裝革履,整個人身上再不見了那種囂張的樣子,而是掛著圓滑的笑,他從車上跳下,摘下了帽子揮了揮,“各位工友...”


    他的視線落在了人群中的葉問與武癡林身上,稍稍頓了頓,卻很快神色如常:“這位,是佐藤上校。”


    那是個戴著眼鏡的日本軍官,本來理當有著幾分文人氣質,卻偏偏尖嘴猴腮,看人的目光裏滿是刻薄。


    “佐藤上校說很欣賞中國功夫,也知道我們佛山是武術之鄉,所以很想找懂功夫的中國人,和他們比武切磋。”


    “有沒有人願意去啊?”


    李釗一連問了三聲,礦場上靜悄悄,沒有絲毫迴應。


    身後的佐藤上校衝著他點了點頭,李釗立時會意,當即高聲道:


    “誰打贏了,就賞一包白米!”


    葉問和武癡林坐在角落裏,彼此眼神交匯了幾分,後者低聲輕輕說道:“葉師傅,你可千萬別上當...”


    “江先生在分發米糧的時候說過了,如果日本人想請我們去比武,千萬不能去。打贏打輸,就都走不了了...”


    可他話音方落,忽然身後便傳來了一個沉穩的聲音:“我去!”


    武癡林扭頭望去,那人衣衫破舊,但卻長得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有一把子力氣。


    這不是別人,正是武館街的廖師傅。


    武癡林急忙上前一把攬住了他的手腕,急忙勸阻道;“師傅,不能去啊!你忘了江先生的叮囑了麽?”


    “沒事的...江先生又不是日本人,他怎麽知道打贏打輸後結果如何。”廖師傅並未在意,不鹹不淡的反駁了一句。


    見武癡林還想攔住他,廖師傅已經是一把推開了他的手,壓低聲音道:“打一架有一袋白米,這麽好的機會哪裏找!”


    “可是,江先生那邊...”武癡林稍稍有些猶豫。


    “我們不說出去,不久沒事了!這又不是給日本人當狗,光明正大的打日本人,多麽好的事啊。”


    廖師傅深深看了他一眼,搖頭道:“而且...我們南方拳,現在要靠一個北方人來過活,這事本就不對。”


    “誰知道姓江的是不是埋了有後手!”


    “江先生不是那種人。”武癡林爭辯了一聲,稍稍有些大了。


    佐藤上校聽不懂,便看向李釗:“他們在說些什麽?什麽江?”


    李釗臉皮抖了抖,這個名字讓他心中煎熬。


    他心頭苦澀,但大腦卻轉的很快,立刻點頭哈腰道:“他們在爭辯打不打不過,那小子覺得肯定打不過,十個也打不過一個,也就是十幾號人才將將能打個平手。”


    “哈哈哈...不錯,事實就是這樣!”


    這馬屁拍得極舒服,佐藤上校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笑容,顯得很是開心。


    那邊,廖師傅已經下定了決心,也不去和徒弟爭辯江楚究竟有沒有包藏禍心,隻是換了一個理由,“這個時節,家裏有糧,心裏才不慌!”


    “白來的一袋米,不拿白不拿!”


    這理由自然正當,而且正當得讓人無法反駁,因為這幾乎是所有佛山人的共識了。


    “師傅...不能貪心啊。”武癡林苦著臉,竭力勸了聲,卻直接被撥開。


    廖師傅一馬當先,他在武館街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是有幾分號召力。


    他一答應,館內同樣落魄的幾個徒弟也都站了出來,跟在廖師傅身後。


    佐藤上校眯著眼數了數,點了點頭,“十一個人,中國人倒是很有小聰明啊。”


    他一揮手,帶領所有人上了車。


    武癡林跟了幾步,卻也不敢太過靠近,等他到礦場門口時,那車輛已經發動駛離,他站在原地心中忐忑,暗自祈禱著。


    葉問也跟了出來,武癡林想了想,說道:


    “葉師傅,這裏出了這碼子事了,我心裏實在放心不下...”


    “我要去棉花場一趟,問一問江先生,不然心中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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