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行首,要走了卻不同老朋友打個招唿?”


    外麵正落著一場冷雨,驟涼的夜風裹著雨絲襲來,鄒榕步子驀然一頓,便在雨中站定。


    旁邊的津門武行拳師也就立在她身旁,手中穩穩舉著傘,半個身子被雨水澆透,穩立如鬆。


    鄒榕迴過身,看到那個站在簷下,倚著門的男人,正展顏一笑,視線饒有興致地望著她。


    她旋即也笑了,高筒靴砸在青石上聲聲作響,迴身走迴到簷下,也不入內,就和江楚站在這門前,望著夜雨窸窣。


    離得近了,其實也就能嗅到江楚身上那股子油煙味。


    鄒榕好潔,平日裏哪裏受得住,怕不是早用帕巾捂住口鼻,可這會兒卻隻似是全然未覺,從懷裏抽出一根煙來點燃,迴頭看著江楚。


    “山東那地界的消息傳過來,可當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江楚聳了聳肩,眉眼間帶著笑,“運氣不錯,吃了幾顆槍子兒,不過老天不收我,撿迴來一條命罷了。”


    “不過,鄒館長這是想讓我死,還是盼著我活呢?”


    他話音一轉,目光也隨之落在了鄒榕身上,麵上卻依舊是似笑非笑的樣子。


    “人就一條命,自然是活著好...”鄒榕一手叉腰就那麽站著,身旁的拳師收了傘立在一側,一言不發。


    “更何況,我和江先生這麽投機,還下了重注,若是輸了,可就沒了家底兒了。”她話末又輕歎了一聲,收攏了一下肩頭披著的西裝外套,有意無意地說,“這人啊,就算是賴活著都好過死了。人死了,可就什麽都不剩下了。”


    她話裏的意思,江楚聽得明白真切,這是在勸誡。


    二人作為合作者,她看好江楚,在他身上下了重注,自然不希望就這麽折了本。


    所以這話裏話外的,不過是希望他別摻合進日本人的事情裏,亂世之中,人命最賤,理當獨善其身。


    “我師傅的名號你是知道的...”江楚神色沒有太大的變化,目光卻飄進雨幕裏,似乎透過雨幕,看到了什麽悲慘的未來。


    “我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自然不可能視若未見。”


    “他是關東之鬼,我就願意做個關中之鬼。”


    最好的鬼,無聲亦無名。


    鄒榕眼睛慢慢眯起,臉上的笑意收斂,沉沉地望著他。


    江楚卻毫不示弱的和她對望,依舊像是沒骨頭一樣倚著門窗,一字一頓道:“你是我保下的,可如果犯了我的忌諱,我也會親手弄死你!”


    這話字句鏗鏘,便帶著一股子的殺意。


    鄒榕身側的拳師本是在閉目養神,這會兒赫然睜開了雙眼,目光如刀,雙手一翻,兩柄單鋒劍已在腕下。


    一瞬之間,他整個人已是錯步站在了江楚麵前,擋在二人身間,蓄勢起手,一氣嗬成,目光隻在江楚喉嚨間徘徊。


    氣氛一時凝固,雨聲越來越大,前方似乎有車軲轆碾壓過青石板的聲音傳來。


    沉默了片刻,鄒榕揮了揮手,那拳師雙手垂在腰間,單鋒劍斂在袖中,後退了一步。


    方才的殺意被雨水澆的幹幹淨淨,拳師重新又閉上了眼,站在那裏雙腳猶如生根一般。


    “江先生當真是大隱隱於市,誰也想不到,會在這金樓當個夥夫。”


    “夥夫不好嗎?”江楚咧嘴笑了笑,方才的尖銳似乎全然散盡,又恢複了尋常的對話。


    “人這一生,柴米油鹽醬醋茶,你能少得了哪樣?”


    “說的倒也是...”鄒榕點頭,目光看向雨裏,一輛馬車從黑夜裏慢慢駛來,更有一群人衝入了雨幕中。


    她的表情有些異樣,但還是很好的收斂住了,迴頭道:


    “傳下真功夫,武行的確又出了人才...”


    沒頭沒尾的說了這麽一句,江楚聽在耳中,便笑了,她這是在服軟。


    “好苗子本來就在那裏杵著,隻是你們不教真的,一些花架子生生把人練廢了而已。”江楚聳肩,輕飄飄的說,“傳下了真的,苗子自然會出頭。”


    頓了頓,他話音一轉,接著說:“南拳要北上,就在這三兩年工夫,不容有遲滯,便以津門為基點輻射。”


    “這事兒不是兩三年就能成的。”鄒榕搖頭。


    “成不成,總歸要有人去做,南北對立尖銳,始終不是個辦法。”


    江楚這才正經地站著,沒再靠著門窗,而是伸了個懶腰,活動著手腕。


    “所以宮老爺子才要幫南方拳一把,助他們出頭...”


    “另外,我近年會去香江一趟,先淌一淌水,鋪一鋪路。你借著南拳北上的機會,也把津門武行好好地洗一洗...”


    “成!”鄒榕幹脆利落地點頭,彈了彈煙灰,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輕笑著說:“耿良辰是個人物,已在津門武行立了足了。”


    “耿良辰那邊...”江楚眼簾微垂,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隻是低頭道:“探一探他的底。”


    “不成的話,就弄死他!別說你做不到。”


    “你當初可是救了他一命。”鄒榕沒有反駁,隻是扭頭問道:“不可惜了?”


    “我喜歡他的硬骨頭,這是位人物,所以救了他,算是結了個善緣。”


    江楚搖頭,麵上沒有絲毫表情波動,“可他也是個小人,既然是小人,事前就要先提防提防。”


    “我能容他的小人性子,可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如果敢蹦跳,我能救他的命,也能要他的命!”


    ————————————————


    雨幕裏,一個窈窕的身影從車上走下來,早在一旁等待著的人便慌不迭地上前,將雨傘舉在頭頂,如同眾星拱月一般,一同朝著金樓走來。


    江楚也就站在門口看著,遠遠的便見到了那個靜謐如蘭的女人。


    一旁,薑老先生一身黑緞長袍,右手舉著黑傘,肩上蹲著一隻齜牙咧嘴的猴兒,正低頭梳理著被雨水打濕的毛發。


    她的步伐很快,想來是心中急切,走過門前這一段路,還未上台階,卻忽然便停下了腳步,泛起漣漪的目光望向江楚,臉上的表情帶著幾分驚訝。


    雷厲風行的宮二先生,總是將所有事都藏在心中,從來不顯於麵上。


    這會兒,倒是難得露出一絲小女兒的姿態。


    “你沒事?”她問了這麽一句廢話,說完便有些後悔了,竟有些無措起來。


    明明有夜風卷來雨絲打在臉上,可臉頰卻依舊有些微微發燙。


    人好端端地站在麵前,那自然是沒事的,她這可不是問了句廢話。


    江楚穿著粗布短褐,卻依舊卓然不凡,自有一種氣質由內而外透露。


    在她麵前,自然也是不曾自慚形穢,他語氣平靜,淡淡的笑道:“吃了幾顆槍子兒。不過,老天賞我這條命不死。”


    她的目光略有些緊張了,想再說些什麽,可在眾人眼前,終究是不好多說。


    正在猶豫之間,江楚已是側身讓了開來,看著她輕笑著說,“都到了門前,怎麽卻不進這金樓來?”


    睫毛輕顫,宮二的視線從江楚的臉上移開,衝他微微點頭,當先便上了台階,快步向上。


    這是得了消息,匆忙趕來阻止自家老爺子“荒唐”之事的。


    在宮二看來,老爺子一生未言敗,名聲如山嶽巍峨,怎好同這南方的拳師交手。


    贏自然是會贏的,可就算是贏了,也不過是受人閑指,彼此差著輩分在這兒,全無半分收益。


    畢竟,夠資曆同宮羽田交手的人,南方全無任何一人。


    這是將臉貼過去,讓南方的拳師踩著宮家出頭。


    是以,宮二認為,老爺子這決定,甚為不智,最好是能勸他收迴這想法。


    可她不知道,這世間所有的事,是有舍才會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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