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這些日子眼見著心神不寧,人越發消瘦,書院裏的同學都看在眼裏,高海又不是個能藏得住事的,學生之中向來愛傳跟讀書無關的事,他婚事碰壁的消息很快就飛傳了出去。


    “你這呆子,”


    林知府家的公子笑眯眯地在高海書桌前坐下,單手一撩袍邊,翹起腿來,妥妥一副紈絝子弟不正經的模樣,“到底是瞧上了誰家的閨女?這麽失魂落魄的。”


    林玉京一隻手托著下巴,“我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樣一個天仙,把你這麽個鵪鶉給迷成了這樣,竟然生出了膽子讓你母親替你提親。”


    高海性子柔懦,從來不敢跟父母提任何要求,這還是頭一迴這麽任性。


    他苦笑一聲,“是我唐突,何況也是我們這邊先退婚,也怨不得人家不願意。”


    林玉京好奇道,“退婚?”


    高海三言兩語把前事因由講了一遍,又歎自己當時見許二小姐時太癡了,竟是直勾勾盯著人家看,一句話也未說,惹得人家生氣。


    林玉京對高海描述的不以為意,他自小跟著舅舅應酬,見多了鶯歌燕舞,偎紅倚翠,是見過世麵的人。再加上他家裏頭大人養著的,外頭見過的,俱都是各有千秋的美人。


    他生得俊俏,皮子白,一雙桃花眼多情繾綣,又溫柔小意,家世也好,僅這兩點,便使得他從一堆腦滿腸肥的人之中脫穎而出,在風月場上無往不利。容易到手的便容易看淡,從來對所謂的美人嗤之以鼻。畢竟無論是什麽來頭的美人,都隻有捧著他的份。


    在他看來,隻是高海沒見過什麽世麵,才被那鄉野村婦給唬住,說些什麽非卿不娶的胡話。


    據說那許家二小姐是個傻子,都已經年過二十了。


    不過林玉京也不願意看見高海這麽消沉下去,他母家那邊跟高家有些淵源,大人們逢年過節也走動。加上書院老師對功課盯得緊,時不時就要寫篇文章,這都仰仗高海來寫,替自己捉刀代筆的人因為個女人跟丟了魂似的,讓林玉京這些日子頗為煩悶。


    這兩天他被那些之乎者也煩得要命,但書院老師人不錯,林玉京因著這事不想讓老頭子上氣,那麽大年紀了,再被他氣出毛病來,那可怎麽得了。


    林玉京心道,還是得想個法讓他如願以償,方才能精力迴歸到學業上。


    於是便笑道,“這倒是不打緊,你若是真心想要那姑娘,我便替你謀來。”


    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林玉京漫不經心地想,折扇輕敲手心,帶著些許輕蔑,暗自笑高海沒出息,被一個二十歲未出閣的老姑娘迷得神魂顛倒。


    方才散學,林玉京便喊上高海往葫蘆巷子去了,南山書院離著那邊算不上遠,馬車隻行了半個時辰便到,中間林盛還讓車夫在成衣鋪子停了片刻,替高海整治了一身鮮亮的衣裳。


    南山書院的校服做工粗糙,穿著不板正,如今高海換上一身白色的細布襴衫,圓領大袖,襞積褰縐,馬車上又重整了襆頭,如此一番收拾,瞧著倒精神了不少。


    林玉京也換了件錦衣,下馬車後一手扶著高海的肩,他個子比高海高出一個半頭,這個動作就顯得格外順手,一邊走,一邊解了自己腰間的一枚金鑲玉的玉環,那玉環溫潤剔透,瞧著便價值不菲,道,“你見了那姑娘,先問禮道歉,陪個不是,而後溫言哄她幾句,再把這東西與她定下。”


    高海推脫,“這玉環太貴重,且又是林弟貼身之物……”


    林玉京也有些舍不得這枚玉環,倒不是舍不得錢,這點東西他還不放在眼裏,隻這也算是他戴了幾年的舊物,沒事的時候總愛拿在手裏摩挲摩挲,戴習慣了,總有些戀舊,可惜今日出來便隻帶了這一件像樣的物件兒,他又是個急性子,一心想要幫高海早些解決掉這樁心事。


    “別推脫了,”林玉京不耐煩與他糾纏,徑直將玉環塞迴去,“就當我為你與那姑娘的婚事添禮了。”


    葫蘆巷子在城西,位置偏僻,林玉京忖度那所謂的許家二小姐定隻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僅他這一枚玉環就頂她十幾年吃用,且高海這人雖瞧著不像樣,但到底也是個白衣秀士,配這麽個女孩,怎麽說也是綽綽有餘的。


    正思忖中,便見前頭一戶人家,朱紅的門緊閉,門楣之上書李府二字。便知是到了地方。


    這葫蘆巷子的女兒家並不講究什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作派,畢竟也供養不起,多少都是要做買菜洗衣之類的活計的。


    兩人本想著等許二小姐出門之時將她堵住,隻是等來等去不見有人出來,倒是隻見了一個老婆子進去。隻一個時辰,林玉京便不耐煩了,眼看著天邊太陽都要落下去了,立時決定上前去敲門。


    隻舉起的手還未落下,門便從裏頭開了,一個白衣紅裙的姑娘沒來得及停住腳,直直栽入他懷中。


    於是第一麵,林玉京並未看到對方的臉,隻聞到她頭發的香味,不知是什麽花的香味,但好聞得很。


    下一瞬,對方抬起臉來,眼中水色氤氳,驚慌尚未退去。


    隻一眼,林玉京便愣在了原地。


    他認得她這一襲紅裙,是上好的蘇州料子製成,杭州布行的生意都是林盛母家在做,這料子是他親赴蘇州選定的,顏色精挑細選,這種布料自他而引進杭州,林玉京曾得意地與友人道,“自此之後,敢稱得上豔冠杭州者,非這海棠紅莫屬。”


    隻是他曾誇耀過的最豔的紅,卻仍舊豔不過懷中人的一眼。


    林玉京竟一時之間忘卻了來意,直接愣在原地,未曾放手,由著對方掙紮,還是高海上前喊了他幾聲,林玉京才迴過神來,連忙鬆開禁錮在她腰上的手。


    許纖有些懵,她開門時也沒想到門口就站著一個人,一時之間想停下腳步也不能,手忙腳亂間就著慣性倒了下去,還好門口那人扶了她一把,隻是那人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握著她的手跟腰直接不放手了。


    對方剛一鬆手,許纖就“啪”地一聲直接關上了門。


    神經病!!


    林玉京險些被門拍到臉,若不是他往後退得快,怕是這一張俊臉都要賠在這裏。


    隻是吃了這一個閉門羹,他卻沒有半分惱意,目光灼灼地盯著那扇門,似乎能夠透過這扇門看到對方的身影。


    好半晌後,才轉向高海,問道,“剛剛那個姑娘,是侍候許家二小姐的丫鬟麽?”


    林玉京從高海處得知許家二小姐暫住在她姐夫李公甫家,那這門戶的女人應就隻有許家姊妹。


    高海喏喏道,“將才的就是許家二小姐,許纖,也是我所心悅之人。”


    林玉京聞言,神色莫測,他低頭,直勾勾地看著高海,好似剛才沒有聽到他的迴答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才忽地笑開,“怪道古人曾說女子二十是桃李年華,彼時我不解此中真意,不以為然,今日得見這許家二小姐,才知所言不假。”


    二十來歲,正如桃李最豔時,一片灼灼如火,直燒到人心裏去。


    “我原以為,詩家多寫的豆蔻年華才最好,卻不想這許二小姐卻是灼灼花莫比,百花也不及她,想來女子二十之時被稱為桃李年華確實是極般配的。”


    高海不知林玉京何意,隻心下一跳,附和道,“說得極是,”他猶猶豫豫開口,“隻是林弟之前所說幫我……”


    “那枚玉環,就權當作補償罷,”


    林玉京的聲音微醺一般,分明是溫柔和煦的,隻是說出的話聽在高海耳中卻極冷硬,“當作你另尋美嬌娘的補償。”


    高海駭然地抬眼,“林弟何出此言……”


    林玉京笑開來,他背對著晚霞,身後一片霞光燃燒若血,使得他整個人陷在陰影之中,麵上笑著,眼中卻無一絲笑意,滿是晦暗汙濁的情緒,夾雜在一起,教人分不清。他慢慢道,“我欲迎許二小姐進門。”


    “屆時還望高兄賞臉上門來吃我這杯喜酒。”


    無人注意的地方,一條青蛇緩緩自門上的牌匾處盤旋而下,消失在了角落處。


    天色也徹底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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