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彭澤縣。


    縣衙後的官宅,後院處綠蔭掩映,橋水涼亭,無繁花簇錦之精致,卻有清幽寧靜之淡泊。


    樹蔭下,一條長石凳上,一位穿白衫的老者斜躺著,一手撐著頭,一手握著蒲扇輕輕扇動。


    老者早已年過花甲,須發花白,不時低聲咳嗽,似有隱疾在身。


    老者便是彭澤縣令,狄仁傑。


    而今,距離他從宰相任上被貶,已過去將近四年了。


    石凳前,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正雙手高舉一張繪製精細的幽燕堪輿圖,杵在那充當人形支架。


    此男子名叫狄光昭,乃狄仁傑三子。


    狄仁傑斜躺在石凳上,一雙飽經滄桑的深邃眼眸,怔怔出神地望著那幅輿圖。


    舉了沒一會,狄光昭兩臂酸痛,滿臉不耐煩地叫苦道:“爹~您看好了沒有?”


    狄仁傑輕輕扇動著蒲扇,淡淡地道:“手別抖,舉高點。”


    又過了片刻,狄光昭兩條胳膊像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舉著那幅輿圖全身都在晃動。


    “爹!~我不行了,累的厲害!”狄光昭叫苦連天,兩鬢滲出汗漬。


    “你要是敢放下,後半年休想從家裏支走半文錢!”狄仁傑悠悠說道。


    狄光昭咬咬牙,奮力將手臂抬高了些,舉著那幅輿圖仿佛有千斤重。


    一會,老管家狄春,匆匆從廊下走來,狄光昭趕忙朝他投去求救般的眼神。


    狄春苦笑了下,搖搖頭示意自己也無能為力。


    “阿郎,房州竹山送來一封信,是竹山縣尉陳子昂所書,請阿郎親啟!”


    狄春雙手奉上書信。


    “哦?”


    狄仁傑手中蒲扇一停,略有幾分疑惑,“陳伯玉?他給老夫寫信作何?當年在神都雖有幾次碰麵,卻交往不深,而今寄信來,莫不是想與老夫互訴遭貶黜的心得?”


    狄仁傑笑嗬嗬地自嘲一番,坐起身子,接過信,拆開來看。


    狄光昭偷偷鬆了口氣,高舉的雙手垂下,累得好像要虛脫一樣。


    狄仁傑冷哼一聲:“誰讓你放下的!給為父舉好了!”


    狄光昭一聲叫苦,滿臉不忿地想要抗議,狄春趕緊小聲勸道:“三郎勿嚷,莫要再惹阿郎動怒了!阿郎咳疾才剛好些,可不敢再讓他受累!”


    狄光昭忿忿地將抱怨的話咽下,見老父親臉有慍色,小聲嘟囔一句,又乖乖將輿圖高舉起來。


    陳子昂寄來的信足足寫了四張紙,狄仁傑先是一目十行地瀏覽完一遍,驚訝地“咦”了一聲,趕緊從頭又認認真真再看一遍。


    過了一刻鍾,狄仁傑謔地一下起身,波瀾不驚的滄桑雙眸竟然久違地迸射出奪目精芒!


    “哈哈哈~~~”


    狄仁傑猛地仰頭大笑起來,笑聲無比豪邁,蒼老的麵容上露出暢快無比的欣悅之色。


    “陳子昂!陳伯玉!原來不隻文章寫得好,於軍國大事上竟有如此眼光和謀略!這是國家之幸!社稷之幸!哈哈哈~~咳咳咳~~”


    狄仁傑許久沒有笑得如此開心了,牽動舊疾一陣劇烈咳嗽,狄春趕忙上前輕輕拍打他的背。


    狄仁傑擺擺手,道了句不妨事,大步走到輿圖前,神情嚴肅地查閱起地圖來。


    狄光昭趕緊站直身子,兩手高舉,將輿圖舉高遮擋住臉,卻又難耐好奇地想要去看看,究竟信上寫了什麽,讓老父親如此開懷。


    “北連突厥,分化奚族,奔襲鬆漠新城,此三條計策竟然與老夫所思不謀而合!天意!天意呀!咳咳~~”


    狄仁傑激動地一指指向平州盧龍,臉色泛紅地咳嗽起來。


    “阿郎保重身體啊!”狄春捧著藥茶憂心忡忡。


    狄仁傑喝了口藥茶,平複一下波動劇烈的情緒,感慨似地道:“觀陳伯玉手書,老夫竟有撥雲見日之感,厲害!後生可畏呀!許多之前老夫還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此刻一一得以印證!陳伯玉,大才,貶為一區區縣尉,著實可惜了!”


    狄光昭的腦袋從輿圖後探了出來,撇撇嘴道:“爹,您這位老宰相,如今還不是窩在這彭澤當縣令,那陳子昂又有何可惜的?”


    狄仁傑瞥了他一眼,輕哼一聲,“好了,今天暫且饒你,放下吧。”


    狄光昭一喜,忙不迭地將輿圖放到一旁,捶打臂膀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端起一碗涼茶湯一陣牛飲。


    狄仁傑將信紙疊好塞迴信封裏,交給狄春,鄭重地道:“放入書房,待會老夫親自收拾。”


    狄春應了聲,退下。


    狄仁傑在石凳坐下,蒼老的麵容上露出沉思之色。


    狄光昭討好似地拿起蒲扇為老父親扇風納涼,“爹,陳子昂信上說了什麽,讓您這般高興?”


    狄仁傑撚須微笑:“陳伯玉來信與老夫探討遼東契丹戰事,信中見解之高深,對戰局推測之精準,令老夫驚歎!”


    狄光昭“哦”了聲,旋即嗤笑道:“爹,這陳子昂跟您一樣,就是個操閑心的主,拿著八品官的俸祿,操著文昌相公的心!你們一個縣令,一個縣尉,隔著遼東幾千裏遠,平叛契丹與你們有何相幹?”


    狄光昭話語裏透出濃濃的怨憤,似乎在為老父親遭到貶黜而氣怨滿腹。


    狄仁傑知道自己這個三兒子,有點潑皮無賴的性子,當下也不跟他計較,更不會同他講什麽國家大義。


    狄仁傑從懷裏掏出另外一封信,遞給狄光昭,淡笑道:“你先看看這個再說!”


    狄光昭一臉狐疑地接過,信是監察禦史桓彥範寫來的,桓彥範當年受到狄仁傑賞識,將他從主管武庫後勤的司衛寺調入肅政台,相當於從事務部門進入監察部門,品級變動不大,但前途和錢途卻截然不同。


    所以說,桓彥範算起來也是狄仁傑的舊部。


    狄光昭看完信,激動地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桓彥範說,朝中有風聲,說是聖人有意起複父親,前往河北主理平叛事務!聖人...終於又想起父親了~~”


    狄仁傑平靜地道:“依為父對聖人的了解,若非萬不得已,她是不會如此倉促啟用某的。即便平叛事宜不順,她也會先讓某前往河北,任一州刺史,然後觀形勢而定。”


    “那也比窩在這小小的彭澤,成天處理這些鄉鄰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強!”狄光昭嚷嚷道。


    狄仁傑眉頭皺起,沉聲道:“跟你說過多少次,百姓之事無小事,一鄉一縣尚且治理不好,何談治國治軍?”


    老父動怒,狄光昭忙訕笑道:“兒說錯話了,父親莫要放在心上。兒隻是想說,彭澤這地方沒啥意思,我才來了幾日,什麽挖菱角、遊船、釣魚全都幹了,實在無趣得很!嘿嘿~爹,我跟您去河北,給我安排個一官半職,要不我實在閑不住!”


    狄光昭雖然性子渾了些,但腦子轉的還算快,怔了怔,瞪眼驚訝道:“陳子昂這個時候寫信給您,莫不是也要跟您求官?”


    狄仁傑撚須微笑:“他信中,倒也有這個意思。”


    狄光昭氣唿唿地道:“親兒子都還沒安排呢!憑什麽輪到他!誒~~不對呀,陳子昂是如何知道,父親將會被起複的?莫不是,他有未卜先知之能?”


    狄仁傑沉吟道:“這也正是為父想不通的地方。陳子昂,似乎早已料到為父會被啟用,懇請為父幫他運作調職一事。”


    狄光昭想了想,不在乎地道:“興許是那陳伯玉的友人通風報信,這種事,朝廷上瞞不住的。”


    狄仁傑微微點頭,唯有如此解釋,才說得通。


    想到陳子昂信中所言,狄仁傑忽地輕笑出聲。


    狄光昭好奇道:“父親為何發笑?”


    狄仁傑笑道:“陳伯玉信中說,有關契丹戰事的想法,是聽了一位在碼頭做工的年輕人所言,才豁然開朗的。言辭間,竟是對那位叫曹悍的少郎頗為推崇欣賞。為此,陳伯玉還專門懇請為父,代為向朝廷薦才。


    陳伯玉為人方正刻板,在神都時,收常家子弟為徒,都不願出麵為弟子求官,沒想到此番遭貶,竟也明白了些人情世故。唉~~人呐,經曆過風雨才會成長。”


    狄仁傑顯然沒有將陳伯玉的說辭當真,如此軍國大事,怎麽可能是聽一黃口孺子的點撥?


    狄光昭倒是不在乎陳子昂信裏還說了啥,討好似地諂笑道:“爹,看來您是答應幫陳子昂調職了。那我呢?爹準備幫我求個什麽官?”


    狄仁傑斜睨他一眼,淡淡地道:“之前你在神都為官,跟人打架遭罷,如今跑到為父這,還有何臉麵求官?”


    狄光昭急了,氣憤不已地道:“那豈能怪我?還不是武崇烈那王八蛋對父親出言不遜,我實在聽不慣,才跟他打了一架!再說,一個小小的城門郎,我實在不想幹了......”


    狄仁傑沉著臉道:“武崇烈乃是梁王之子,剛封的新安郡王爵,你有何資格與人相爭?若非老夫故舊幫襯,你以為梁王會輕易放過你?你好高騖遠,沒一個職位能幹得長,若嫌官小,自去討生計,跟在老夫身邊作甚?”


    狄光昭脖子一縮慫了,趕忙認錯道:“是兒子不對!不該跟人爭一時之氣!兒子一定改!爹~~您可不能撇下兒子不管呀!兩位兄長如今都仕途順暢,就我一事無成......”


    狄仁傑歎了口氣,再怎麽不爭氣,終歸是自己的小兒子,又怎會真的不管不顧。


    “此番若為父起複,就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你還不知悔改,為父今後就隻能撒手不管!”


    狄仁傑鄭重其事地告誡他一句,起身朝書房走去。


    狄光昭麵上一喜,趕緊拿起那幅輿圖屁顛顛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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