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他充滿寂滅之氣的眼眸突然灼燒。


    第一劍是金劍,直刺心髒,卻在距他一尺處化為清水,潑濕胸口。


    第二劍是木劍,直刺眉中,卻忽地騰起火焰,散為飛灰,又變成微微的水滴,潤濕他的額頭。


    第三劍是土劍,上方石中出峰,下方土石拱起,要將他碾碎當場,卻在他凝神注視下泛起了金銀顏色,黃金燦燦,白銀皚皚,又忽地化去,盡作清水激流。


    第四劍是火劍,烈焰從他周身騰起,渾然不怕他身上的濕意,遇水更燃。可焰光也在白水部眼底燃燒,此刻更為明亮了。他凝神聚氣,身體仿佛成了一個汪洋,能容下無垠之水。那灼熱無比的烈焰忽地一震,化為灰土,又變作金塵,星星點點向白水部飛來,落在他身上時,已盡是水滴reads();。


    第五劍是水劍,間不容瞬地從他心髒裏發動,連接起無數筋脈血流,要將他的血肉之軀一截兩片——他確乎是不及反應的,劇痛如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的頭蓋骨,直破胸椎尾椎,直通腳底,身體從中破開,血漿飛出,但醫者的本能電光火石間取代了思考。


    他曾經急救過很多受創重傷之人,熟悉人身每一道筋脈血流來自何處又去往何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引導千萬道細密血流各歸其位,用冰針將破裂斷折處縫起。


    身體剛破開一瞬,飛出的血液便迴到了他的軀體,一寸的裂隙彌合無蹤,氣道血道皆聽命而行,不受外力幹擾。


    束縛著白水部的力量消失了。他像一片掙脫了蛛網的葉子,輕輕飄落在地上。心念五蘊中浪潮起伏,濤聲唿嘯,衝擊著明明滅滅的意識。他的血肉反複被削去又重生,仿若經曆了上百次伐毛洗髓,從頭到腳都是新得像個初生嬰兒。不熟悉的筋骨血肉讓他無所適從、舉步維艱。走出第一步,他就搖晃一下,摔倒在血泊中,濃紅的血濺上他蒼白的身體。


    白麓荒神大笑出聲,笑得前俯後仰,地動山搖,整個海島都像在大海中搖蕩。


    他笑夠了,才斂容定睛看著白水部,冷冷道:“三萬六千劍已畢。最後五劍我沒認真,可也沒打算讓你活著。”


    白水部想開口說話,卻口舌滯澀,努力片刻,才沙啞地道:“……能接住荒神五劍殺招,白鐵珊榮幸之至……我不會謝你的不殺之恩。”


    白麓荒神冷淡地撇過頭去,抬手,指上白光一閃。洞外數株梅花碾為細絲碎末,唿地吹落在白水部新生的軀體上,織成了新雪般潔淨燦亮的襴衫。


    白水部勉強抬起沉重不堪的手臂,向他拱手為禮。


    白麓荒神這銼骨削肌的三萬六千劍,生生不息,化化無窮,讓他經曆了永世難忘的地獄。可他也在用身體發膚領教了荒神之劍千萬變化之時,隱約窺見了點滴天道的門徑,終於在最後一刻捉住了頓悟的一閃念,以五行流變反製了白麓荒神的劍招。


    白水部從血泊中撐起身來,望向李昀羲。她安然靜臥,蒼白如雪,散放的發絲和殷紅的衣袖已經被他的鮮血浸濕。剛才再淩厲的刀光劍影、再淒慘的唿叫求救,都沒能將她從沉沉的夢境中吵醒。


    他慘然一笑,覺得安慰,又覺得淒涼。


    “天魔印……荒神,該你履約了。”


    白麓荒神頷首,眼神冷漠無波。他踏過白水部的層層鮮血,走出血泊,雙足在幹淨的石頭地麵上留下新鮮的血印。


    李昀羲的麵容已經大改,那屬於少都符的鋒利刺入他眼裏,直讓他皺眉。


    他微微傾身,扶坐起這少女,一手撕去她背後布料,將手掌按在那鮮濃如血的天魔印上,掌下發出耀眼白光——那些纏縛著李昀羲潔白軀體的紅絲瞬間便如鬼魂見了日光,狀似畏懼地收斂起來,卻終於無所遁形。


    天魔印猛地發出了鮮血般的紅光,與白麓荒神相抗。


    他神情無異,瞳孔卻是微微一縮。


    白光大漲,白水部看到,白麓荒神的小臂在那一瞬間變得透明了。


    與淩虐他時的隨心所欲不同,他雖不動聲色,但看上去非常辛苦,像是在動用極大的力量,那種幾乎能消蝕自身的力量reads();。白水部望著他平靜無波的麵容,隱約明白了他當初那句話:“要破天魔印,相當於對抗少都符全部的神力。我早已不是昔日荒神,幫了你這個忙,會淪落到比現今還不如。”天魔印是少都符通往人世的通道,是這昔日魔頭最後重生的希望,淩厲霸道之至。三山五嶽傾全部高手之力都不敢與之相抗,那這早已不複當年的白麓荒神呢?


    他緊張萬分地望向李昀羲。少女的容貌正在發生改變,屬於少都符的鋒利氣質一點點從她肌骨五官上拭去,重新現出他深刻在心裏那張嬌俏的少女麵容來。


    “昀羲!”他喜不自勝地喚道。


    就在此時,白光一黯,天魔印紅光暴漲,連同白麓荒神的手臂和半側身體都染作鮮紅顏色。李昀羲睜開眼來,卻不是那雙黑白分明的水潤眼眸,是純然的赤紅顏色。烈風乍起,長發飛舞,一根梅枝金簪墜下地來,啪嗒斷折,一朵金梅花裂成兩半。她身上衝出了一道黑煙,緊接著是三五道、十餘道、無數道黑煙,煙霧裏似有許許多多張骷髏般的麵孔在嘶吼咆哮,欲掙紮而出,有的都吼叫著直接向白麓荒神衝去,如萬千條毒蛇欲擇人而噬,場麵可怖之極。


    她抬手,白水部驚得不及阻止——白麓荒神急遽推掌,迎上她這一記重擊。


    風雲變色,海底開始劇烈搖晃,海麵出現百尺高的水牆,直撲向這個小島,大浪嘩啦啦衝進了石洞。烏雲裹挾著強風冰雹,如海嘯一般席卷了天空,在小島上方形成了一個駭人的巨大渦旋。整個天空的雲都沒有逃脫這個渦旋的控製,順著它緩緩被卷入中心。白麓荒神和李昀羲手掌相接的這一點仿佛成了漏鬥的底,強勁地吸取著這個世界的自然偉力。


    白麓荒神臉上沒有表情,但他的臉也正在變得透明。


    不!不!那是少都符嗎?!不,不可能,絕不能!


    白水部猛地掙起身,向她撲去,撕心裂肺地高喊:“昀羲!醒來——”


    少女正凝神對著白麓荒神,忽然聽見他的叫喊,眼皮顫了一下,目光茫茫然向她看來。


    但她的動作更快。見白水部撲來,她忽地推出一掌,正正重擊在他胸口。


    似有一座山撞在胸前,五髒六腑全都移位。白水部跌出老遠,深深地嵌入石壁中數丈,鮮血洇濕了這麵石牆。他一仰頭,便噴出一口血來。


    就在她分神推掌的一刹,白麓荒神猛然發力,白光去勢洶湧,驚濤駭浪般將李昀羲吞沒。


    白水部勉強睜開眼,望向李昀羲的方向。


    此時白麓荒神已然占了上風,李昀羲眼中的黑色散去,黑白分明的眼裏燃燒著奇異的光芒。白光漸漸壓住紅光,包裹了她,屬於少都符的一切都從她身上洗去。天魔印漸漸縮小、褪色,最後在她光潔如雪的背脊,變成了巴掌大一塊古怪篆文,顏色也轉為淺紅。


    天空中巨大的風雲渦旋變弱消散了。白麓荒神站起身來,在她背上一抹,將撕壞的衣衫恢複原狀。


    但李昀羲還是呆呆地站著,最後轉向了白水部,有什麽晶亮的東西在她眼裏一閃,緩緩掉落下來。


    白水部心中一揪:昀羲醒來了。


    她移動了腳步,踏上了半幹涸的血泊,黏稠的血液粘在了她的足底reads();。


    他想開口,斷骨紮進了肺裏,一提氣便是要命的劇痛,可他顧不上那麽多了:“昀羲,我……”


    她邁出了第二步,更多的淚水滑下她清減的臉龐。


    他努力想對她露出笑容,可做得並不成功:“沒事的,別怕……”


    女孩兒帶著哭腔的喊聲終於響了起來:“白鐵珊!”她握起雙拳,向他飛奔過來。


    三萬六千劍已經消磨了他太多精神意誌,這一下突受重創,他身上新生的肌骨嫩如幼童,如何抗得住少都符的一半力量?過於疲累的心神和巨大的痛楚都迫著他暈去,但他看到天魔印終於消失,實在歡喜,強自撐著這一刻清醒,好讓她放心。


    “白鐵珊!”她來到了他身邊,擔憂痛苦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想要碰他又不敢碰,“你怎麽了?!”


    他主動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口角帶血微微一笑:“沒事的……昀羲,你有救了,天魔印是有解的!你是不是覺得舒服一些了?”


    李昀羲聞言,果然覺得身上再無劇痛傳來,心神激蕩,歡喜不已。她迴頭看了白麓荒神一眼,問:“是你?”


    在衣裳遮擋下,白麓荒神的雙腿此刻已經變得透明。李昀羲茫然不覺,可白水部那隻被雪紅朱吻過的左眼裏,卻分明看到了這個。他不禁驚訝於白麓荒神的損耗,疑惑地思量道:救昀羲,荒神當真如此舍得?


    白麓荒神冷冷地看著他們:“自然隻有我。”


    白水部解釋道:“隻有荒神能破解天魔印,我就請他來了……”


    白麓荒神剛要開口,竟咳嗽了兩聲,才冷然道:“天魔印已化去大半,然我今日,已盡力而為。”


    白水部低眉道:“今日荒神肯出手,我已感激不盡。可要徹底根除天魔印,還須仰賴荒神。還請荒神記得諾言,待氣力迴複,救人救到底。”


    白麓荒神漫應道:“這是自然。”


    李昀羲依然有些茫然,端正行禮道聲“多謝相救”,便迴轉身問:“白鐵珊!哪裏受傷了?”


    白水部喘息著苦笑:“肋骨刺進肺裏了,幫我……”


    李昀羲急忙伸出一雙小手,探查到地方,手法熟練地幫他將骨頭推移迴原位。他配合地控製著身體裏的血流,緩緩吸氣,凝神修補肺部的眾多血道,又止住了身上傷口向外滲出的血。


    白麓荒神也就坐著,靜靜地看著他們,又迴頭去看洞外。海麵已經平息,落雪漸深。可該來的,也即將來了。


    李昀羲扶著白水部從石壁的深深裂隙裏出來,靠著石壁躺下。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麵容,像怎麽也看不夠似的:“昀羲……”


    李昀羲忙道:“我在呢。”


    他笑:“我好想你……你睡去的這幾天,我像是有幾年沒見到你了……”


    李昀羲含淚噗嗤笑了,歪了頭說:“我也想你!我睡了幾天,就好像在夢裏過了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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