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妖王看著她,喉中發出聲響。


    紅衣少女再度分出一縷神念,探入他心念五蘊之中。


    這一次,他真正讓她進來了。


    他的心念五蘊,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裏麵的妖王,也不是一個瘦弱的小孩子,而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穿著華美的衣服,脖子上圍著一圈獸皮,腰裏懸著寶劍。


    在裏麵,他能如常說話。


    “想,你能讓我的舌頭再生出來嗎?”他的樣子很平靜,已經不像剛才在鬼市上那樣害怕了,“可我不明白,荒神何時與獸王、阿鳳他們成了友伴……”


    “他們也配。”小姑娘冷然道,“我問你,你這個妖王,到底是什麽東西?”


    妖王沉默片刻:“慚愧。我是地藏王座下,諦聽。”


    “諦聽?怪不得你知道我是誰。”紅衣少女收起了淩厲的殺氣,眼眸也變得平靜了,“好吧,我給你舌頭。但你要記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


    妖王諦聽點頭:“謹遵荒神之命。”


    紅光一閃,荒神退了出去。


    抱琴樓中,紅衣少女伸出一隻手,探進小孩嘴裏,拉住那條被割了半截的舌頭,向外拉去。舌頭變紅,變長,眨眼間就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多謝荒神。”諦聽終於說出了他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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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鬼市迴去,找到妖王後,白日東升,白日西落,白水部足足睡飽了一天。夜幕降臨,謝子文從背上把他放下地,揭了瞌睡符,狠狠一搖:“醒轉來,到了!”


    白水部朦朧睜眼,眼前正是一堵宮牆。


    “這是宮苑之外。”謝子文突然湊近,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往白水部左右眼珠上抹去。


    “死老土——幹什麽!”白水部拚命揉眼。謝子文隻笑個不住。


    睜眼之時,腳下竟是一片琉璃世界。大地變得透明如水,他們就像漂在平靜無波的汪洋大海之上。以往他以耳身意判斷地下水流所在,而今,宏大水脈有如銀漢燦爛,地下礦藏好似星雲流轉。無數或完整或殘損的人畜骨殖在地底發出幽幽磷光,不可數不可數的蟲蟻蟄伏其中。整個地底就像一片奇詭瑰怪的燦爛星海,覆著上麵無月的星空,東京城周圍仿佛虛渺無物,空懸在宇宙之中。一道巨大的龍骨偃伏在宮城之下,像地底夜空中靜止的幽綠極光,空洞的眼窩正望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未及驚歎,謝子文已雙手按住他肩,將他往地裏按去。土地也變得宛如沼澤,輕鬆將他接納。他看著自己越沉越深,直到整個人都到了地下數丈之處,卻絲毫不覺惶恐。抬頭看去,“天空”鋪著透明的磚石,平貼著潮濕的落葉,螞蟻就像漫天的星子,而更高處真正的夜空也星辰搖曳。


    謝子文抓住他手臂:“這邊,跟我來!”


    他們行進在透明的土地裏,就像遊動在深海之中,老鼠、蛇和蟲子就是海裏的遊魚reads();。他們遊過宮牆之下,經過假山,經過魚池,經過一座座宮殿屋宇。華服宮人們挑著燈盞走在地表上方,就好像夜空中有許多個遊動的月亮。


    由於地底去處盡通,他們根本就不用考慮路要怎麽走。謝子文攥著《太平通天圖》,牽牢東張西望的白水部,謹慎地繞開所有可疑的地方。


    “官家睡哪兒?”謝子文一路向中心地帶遊去。


    “福寧殿。對,前麵那個就像!”白水部張望著,想看到那塊題字的匾額。


    謝子文把他一扯:“不是像了,這就是!快看前麵!”


    宮殿下方赫然排放著幾個稻草人,在地底發出腐草螢火般的光亮。


    他們看到地下有個道士。


    他穿著光鮮的油紫道袍,斜插一隻烏木簪,有一張初過三旬的臉,鬢發卻已染了霜色。此刻,他正站在龍床的正下方,手裏托著一隻小小的烏金葫蘆,身周排布六個稻草人,稻草人的頭、胸、腹、雙手、雙足上都點著一盞小小的磷火燈,加上他,共同呈現出北鬥七星的形狀。他就站在連接勺子和勺柄的天權方位,雙手結印,念咒不斷。隔開數步,一個看不清麵目的小道士默默地守在代表開陽的稻草人附近,有如一顆暗星,像在為他護法。


    殿中燭光熒熒,獸吐香煙。屏風圍繞之中,正毫無知覺地躺著一個年青的男子,他便是當今皇帝,趙禎。小宮女還守在雲母屏風前,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何異狀。一道明亮的綠光從他頭頂百會流出,一頭被吸進道士手中小小的烏金葫蘆。


    道士停止念咒,將葫蘆蓋好。就在這一刹,白水部、謝子文分明感覺到,龍床上的人竟沒有了唿吸心跳,宛如一具溫熱的屍體。道士立刻盤足而坐,雙手換過手印,眼中驟然爆出兩朵金光。一股泛黑的紫氣從他頭頂百會升起,匯成一個人形,直往龍床飄去。


    是鬥轉星移術——這道士竟想占據帝王的身軀!


    說時遲,那時快,謝子文縱身一探,遊魚般躍出,直取道士咽喉,右手從他頭頂拍下,將道士魂魄截迴。白水部則掠過小道士身畔,右手一抬,凝成一道冰劍,直襲道士丹田。道士驟然被謝子文製住要害,已失先機,見白水部冰劍襲來,已是退無可退。可那劍尖一偏,硬是從他身側錯開。小道士卻突然發難,將白水部撲倒。


    謝子文不知出了何事,隻顧製住道士,連聲喊:“水貨!水貨!快把他凍住!”


    白水部急忙抬手一指,土中的水分飛速集結在道士身上,將他半身凍在堅硬的冰坨裏動彈不得。謝子文搶過烏金葫蘆,拔掉塞口。綠光倏忽一閃,鑽進皇帝肉身,趙禎瞬間又恢複了唿吸心跳。


    白水部急不可耐甩開小道士,指上凝起一個水球,準備也將他凍住。


    突然,他們聽到了震耳的笑聲。


    似乎極得意,又似乎極悲涼,充滿了極度的狂喜,海嘯般衝刷著種種生靈。閃爍著微光的地底生物唰地逃向遠方,宛如數陣流星之雨。白水部突然手足俱僵,眼前光斑狂閃。


    有什麽極端冰冷的東西鑽進了他的心口,他的頭腦,遍布四肢百脈,他卻無能為力。他看見謝子文抓住他,焦急地說著什麽,卻聽不到一個完整的字詞。越來越多不屬於他的思想和情緒瘋狂地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拚命地喘息著,推開謝子文:“走,快走……”


    就在這時,謝子文身後有什麽東西哢嚓碎裂,原來是道士趁亂迴到自己肉身,以五雷法震碎冰坨,飛快地念起咒來reads();。鬥轉星移陣磷光閃閃,眼見要重新發動。謝子文扯住渾身激顫的白水部,迴身去推道士。道士情急之下,居然一頭拱破寢宮地麵去抓皇帝,卻倉促間碰倒了雲母睡屏,抓到了守夜小宮女的腳踝。隻見七星傀儡陣突然光芒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白水部烏帽下的珊瑚簪子倏然閃出一道紅光。


    白水部隻覺背後被人猛推一把,像一個幾乎窒息的人突然浮上了海麵。待醒過神來,他發現身上已不是原來那身白衣,而是一身細綢褻衣,趴著的地方也不是地下,正是當今天子的錦被龍床。


    這一嚇非同小可,他急忙赤足下榻,將地上半昏的小宮女扶靠到睡屏邊,趴下朝著榻邊的窟窿低聲喊道:“子文!怎樣了?”


    小宮女悠悠醒轉,伸手搭在他臂上。


    白水部奇怪地看她一眼,撣開她手,又朝地下喊:“子文!子文!沒事吧?”


    房門突然大開,白水部急忙把睡屏前推一尺,遮住地上的洞口。一小隊侍衛衝了進來:“官家,怎麽了?”跑在前頭的宮人看到靠著屏風的小宮女,驚道:“小玉兒怎麽了?”“不好,有刺客!”


    一幫人都眼睜睜地望著他。白水部怔了下,摸了把自己的臉。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居然上了皇帝趙禎的身!


    這一嚇,他反而鎮定下來,吐出口濁氣坐了下來。宮人們有的上前為他披衣,有的攙起地上的小玉兒。他悄悄用膝蓋抵著睡屏,防備他們把睡屏挪開:“無需驚怪,朕做了噩夢,失手推倒屏風砸傷了玉兒。迴去罷,朕這便睡了。”


    宮女們要把玉兒攙走,她卻醒了過來,站直向他行禮:“官家,奴婢沒事,讓奴婢繼續守夜吧。”白水部正要趕她退散,卻見這小宮女一個勁衝他擠眼,不禁心下犯疑。屏退眾人,他悄聲問:“你要說什麽?”


    小宮女哭喪了臉,自顧自走到鏡台前照了照,低嚎一聲:“水貨!完蛋了我——”


    這一驚非同小可,白水部直接從床上摔了下來。他連忙挪開屏風,拿燈照著下麵:“那我呢?我在哪?死道士呢?”


    見謝子文杵在邊上,白水部氣罵道:“混蛋!你傻站著幹嘛,就不能行行好把土挪開嗎?等我的身體埋在土裏成了真屍首,豈不是要做一輩子累死累活的皇帝?!”


    謝子文急忙在洞口四周畫了個大圈,念道:“木空則朽,,土空則崩。急急如律令,崩!”話音甫落,圓圈內的土陡然下陷,變出一個大洞,裏麵空無一人,隻有幾個散亂的稻草人,一隻銅錢大的小龜正趴在一個稻草人頭頂。他急忙拾起塞入袖中:“哎呀,差點把它忘了!”


    “我呢?道士呢?”白水部大急,“他若穿著我的皮囊幹什麽壞事,麻煩就大了!”


    “他此刻氣息全無,應是跑了。”謝子文把地麵恢複原樣,撓頭,“我上來之前一直抓著你,會不會……”他搬開足承,一頭鑽到榻下的暗屜裏,大喜:“在這裏!”他拽著一條胳膊把人拖了出來,正是昏迷的白水部。“還好還好,要是你被人上了身,我還真投鼠忌器。”


    “倒是你……”白水部看著小宮女那翠生生的衫子,嫩生生的臉,烏帽上堆得讓人眼花繚亂的四時花朵,還有花瓣一樣紅嘟嘟的嘴唇,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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