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饒有興趣地看了看這個小攤子,笑說:“花奴,試一試?”


    慕容春華便付了錢,對著那孩子微微一笑:“既然閣下能‘鑒人’,不如作首詩來,卜一卜我姑姑?”


    戴著青銅麵具的小孩眸光轉動,望向胭脂,似乎愣住了。大漢不耐煩地用鞭尾掃了他一下,小孩才驚跳一下,向他點點頭,喉中發出嗬嗬的聲音,似乎不能說話。


    胭脂怒瞪那大漢一眼。


    大漢悻悻然放下鞭子,言語督促道:“銅猴,你快些!”


    那被稱作“銅猴”的孩子眼裏一閃,出現了淚光。他迅速垂下頭去,深吸一口氣,龍飛鳳舞地寫道:


    “汴京城裏牡丹新,


    國色天香動鬼神。


    生平不見謫仙麵,


    忽疑子是天上人。”


    這孩子不知什麽來路,竟然能一口道破她行藏!


    胭脂眼色一沉,看著他,又看看大漢,不知該問些什麽。


    圍觀的人都笑了:“誇得好,誇得好!”“哈哈哈,小小年紀,倒曉得說小娘子的好話!”“我得抄了去,給我的卿卿也捎一份!”“去你的別跟我爭,我還要念給玉娘聽……”


    胭脂和慕容春華互看一眼,不動聲色。


    正猶疑間,白水部攜李昀羲已經擠到了慕容春華身邊。白水部拿起這首詩看了看,笑道:“胭脂,這首詩用來配你,可真是絕了。”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這孩子,戴著青銅麵具的孩子也看向了他。他看到白水部,還未怎樣,可一眼看到挽著他手的李昀羲,便渾身一顫,低下頭去。


    李昀羲見他這樣,冷冷一笑,分出一絲神念,探入他心念五蘊之中,但見裏頭一團混亂,隻有偶爾閃過的亮光還有清晰的片段。怪哉。她蹙了蹙眉。這“銅猴”是被人銷了記憶,還是天賦異稟,能夠隔絕她的窺探?


    “這樣吧。”李昀羲搖了搖白水部的臂膀,低眉淺笑,“他既會鑒別人物,看看你這個妖怪也好。”說著她就放下了錢,朗聲道:“一兩首詩準也作不得數,小郎,你看著這個人,再作一首來!”


    “銅猴”提起筆來,筆尖在紙上虛懸。他抬頭又看了這個明媚的紅衣少女一眼,猶疑不定。


    見那執鞭大漢又要怒目嗬斥,白水部忙朝他擺手,說,“慢慢想,不急。”


    “銅猴”一驚,墨汁凝聚成滴,啪地落下。筆尖再不猶豫,迅疾按上,劃出瀟灑流利的墨痕——


    “人間清絕冰雪容reads();。”


    這一句落下,白水部已經臉紅窘迫,輕扯李昀羲衣袖想悄然離去。李昀羲卻掐他一下,輕道:“看著。”


    下一句已經來了:“射日光華橫太空。”


    白水部的臉已經紅得不能看了。李昀羲看著他,輕笑出聲。


    “銅猴”筆走龍蛇,一氣寫了下去:


    “翻雲卷海如霹靂,輝天耀世若彩虹。


    琉璃心外無塵穢,生死海上有真龍。”


    看到“龍”字,白水部雙目一閃,看向胭脂。兩人眼中俱有驚疑之色。


    “銅猴”一口氣不停,縱筆遊騁。區區一支毛筆劃過白宣,隱然似有千鈞之力:


    “若問仙鄉何處是,便在市陌蓬塵中。”


    筆落,意未盡。


    “銅猴”長籲一口氣,輕輕擱筆,端詳著紙上斑斕雲煙,似乎對字和詩都比較滿意。然後,這個孩子雙手捧起詩草,躬身一禮,呈給了白水部。


    白水部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端詳著上麵的字,胸中若有熱流湧動:“小郎目光如炬,腹有詩書,書法大有士子之風,作起詩來又有鼇擲鯨吞之句,如何落到這般……”說到這裏,他背後被人一拍,頓時收聲。


    李昀羲收迴拍他的手掌,含笑道:“果然神準。小郎絕技,讓人佩服。不過我才過來,這兩首詩還試不得小郎深淺,請為我作一首來。你若說得清我的來曆,我才服你。”


    大漢見多了這樣來試探的客人,反正都是給錢的,他恨不得越多越好,忙哈哈笑道:“小娘子真會說笑。你盡管試,這銅猴別的沒用,幹這事兒確是一等一的高!”


    “銅猴”卻不去握筆,隻是定定地看著這紅衣少女。


    “昀羲。”白水部小聲道,“怎的為難起他來了?累他吃鞭子怎麽辦?”


    李昀羲輕道:“你還打著救人的主意呢,怎能不試探清楚,萬一救了個不該救的迴來呢?至於鞭子,你看。”她抬手暗指大漢身後一個頭纏藍布、身穿白襴衫、脖子上戴著藍琉璃數珠的胡人。“自會有人打抱不平。”


    “他?”白水部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這人四十來歲,黑發高鼻,容貌與中原人沒什麽兩樣,但一雙眼睛卻是迥異他人的清湛碧色,正悲憫地看著這戴著青銅麵具的小孩兒。


    “怎的?”李昀羲將目光轉迴小孩身上,嗓音嬌軟含嗔,“你都肯為他作詩,就不肯為我作麽?”


    “銅猴”一驚之下拿起了筆,又趕忙放下,向她連連作揖,似在求饒。


    李昀羲不依不饒地催促道:“快寫快寫,寫我能有什麽難的!你不寫,可不夠意思!”


    白水部不疑有他,隻覺得他的魚兒是鯉魚所化,這鬼市卜者算不出來也是常事。


    李昀羲卻已發覺,這小子不肯落筆,不是不會,隻怕是不敢!


    難道竟有人能知道我白麓荒神是誰reads();!


    她眸色沉沉,伸手按在了小桌上,逼近這小孩道:“隻管作出來!”


    “銅猴”卻覺一個嬌脆卻冷厲的女聲在他心裏炸響:“寫!就算你看破我是誰,我也不殺你!”他渾身一顫,棄筆跪了下來。


    “怎麽迴事?!”大漢橫眉豎目,揪住他衣領往地上一摜,“鬧什麽幺蛾子,不想活了!”


    見他還要踩踏上去,那碧眼兒真個出聲了:“住手!”他衝上前來,推開大漢,生氣地說:“我等在天之父都看著呢!怎能肆意欺淩弱小!”


    大漢顯然也認得這人,大笑道:“艾康安,又是你!”


    碧眼兒抓著他胳膊道:“你這個人,實在太過分了!天上的父神,不會原諒這樣愚頑的人!”


    大漢嗬嗬道:“我可沒什麽在天上的父神,你這挑筋教賊法師,可別作踐我媽名聲。滾一邊去!”他一把向這碧眼兒推去。艾康安跌出幾步遠,在接近葫蘆攤兒的地方摔了個大馬趴,身上都是爛泥。


    白水部正要去扶,旁邊的人已經七手八腳把艾康安扶了起來,問道:“法師,你沒事吧?”“哪裏疼,可跌壞了?”更有人罵那漢子道:“法師這樣的大好人你也敢打,不怕遭報應!”


    大漢丟下鞭子,舉起空著的兩手道:“我不與你計較!走走,別打擾我做生意!”


    正吵鬧間,一個少年的聲音清亮地響了起來,蓋過這片喧囂:“我在旁等了好半日,早該輪到了,人呢!”說話的是鳳清儀。他敲敲小桌,大大咧咧拍下一把銅子:“人呢?快迴來,還做不做生意了!”他穿得不似平日講究,隻著了一領青灰葛衫,臉和雙手被灰暗的布料襯得晶瑩雪白,但在天色未明時混在販夫走卒之中,還真不易看出什麽不同來。加上他腰裏那把色澤暗淡的長劍,就像個過路的江湖少俠。


    這“銅猴”剛要從地上起身,就猛然看到了鳳清儀,身子一軟就坐迴了地上。在大漢的咆哮聲中,他一雙眼悲傷地盯著鳳清儀,忍住身體的顫抖緩緩爬起,伸出一隻手按在小高桌上,似乎要強行逼迫身體平靜下來。


    鳳清儀吃了一驚,上下打量著這個被鎖住的小孩,想要尋覓一絲熟悉的痕跡。


    “銅猴”又深深地看了鳳清儀一眼,撿起筆來。他身子雖不再抖了,可右手仍在抖。


    大漢憋不住了,揚鞭怒罵:“這就寫不出了麽!爺爺養你有什麽用!”


    鳳清儀閃電般伸出手去,捂在小孩肩頭。鞭子重重落下,掃過他的手背,當即被一股莫名出現的力道彈開。


    見抽著了客人,大漢連忙收鞭。鳳清儀淡淡地收迴了手,關切地看向小孩:“怎麽了?”


    小孩搖搖頭,重新蘸了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揮灑寫下:


    “江湖風雨太匆匆,


    萬樹燈花酒一盅。


    一千年前昆山見,


    九秋霜裏月下逢。”


    “一千年前昆山見,九秋霜裏月下逢reads();。”鳳清儀低聲念了一遍,不可置信地看向這孩子。見那大漢在旁虎視眈眈,他口唇不動,用術法在那孩子耳內說道:“你認得我?”


    “銅猴”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又趕快搖頭。


    這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鳳清儀心裏已經打定了“把人救下來再說”的主意。


    見他沉默不語,大漢喝道:“小官人,這詩說得不準麽?”


    鳳清儀忙道:“不,準,太準了!閣下這位仆人果然不凡。”


    大漢得意地翹起了嘴角,看了眼周遭越聚越多的人,道:“下一位!”


    “且慢!”


    一隻圓滾滾的胖貓被一雙女孩的手放在了小桌上。


    蘇苗苗丟下了她的草藥攤子,也來了。


    喵神農踩在那句“九秋霜裏月下逢”上,與戴麵具的小孩四目相對。


    少女抱著手裏的毛團,看著他大聲道:“小郎,給我這貓兒也來一首!”


    圍觀的人大感興趣:“喲,不光辨人鑒物,連貓也抱來了!”“這貓還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難道要辨是花貓兒生的,還是黑貓兒生的?”“貓還能有什麽來曆,總不會是官家的禦貓吧哈哈哈哈!”


    喵神農挺直了尾巴,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吼聲。


    啪嗒。


    一滴清澈的水珠落在了宣紙上。


    喵神農看著這點水跡,抬起頭來。


    水是從青銅麵具裏滴下來的。那是——“銅猴”的眼淚。可小孩的那雙眼睛,卻像在灼灼燃燒,眼底透出的是滿滿的歡喜。


    你見到我,竟那麽高興嗎?它神色端肅地仰望著麵前這個人,胡須威嚴地翹起。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能是誰?你到底會是誰?


    “銅猴”用力地點了下頭,提起筆,激動地寫了起來。


    眾人更圍攏了些,看他要寫什麽,但很快就議論起來。


    “這……這是什麽?”


    “詩經吧,是詩經《棠棣》,我小時候學堂教過,說是講兄弟之情的。”


    “不是詠貓嗎,這首詩哪裏搭介了?”


    “你們覺得不,剛才他作的幾首詩都怪怪的……”


    “銅猴”用狂草寫在紙上的,正是《棠棣》之詩中的四句: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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