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都監王凱一邊看沙盤地形,一邊珍惜地喝著碗中的白水。


    屈野川西南流向,麟州城就建在東岸的鐵建山上,山勢延綿數十裏,重巒疊障。長城自西南而來,向東北而去,穿城而過,長城以南丘陵如濤,以北沙海連綿。西夏若由夏州向東進攻,這裏首當其衝。此處地勢高峻,城堡堅固,易守難攻,正是天設之險。


    他看著沙盤上的麟州和府州,又看著麟、府兩州之間元昊修築的建寧寨,眉頭鎖成了一個疙瘩。這破寨子雖然簡陋,卻切斷了麟、府兩州的聯係,也切斷了汴梁方麵給麟州府州的給養,簡直就是扼死了咽喉。打仗是最燒錢的,大宋近三年來以舉國之力支撐陝西四路的戰事,別的邊境上卻戰備物資不足。


    軍需官在旁對王凱說道:“都監,城裏真沒水了,糧草眼看就要見底。聽說府州城裏也是如此。府州雖在黃河畔,但夏人一圍城,它便取不著水了。更何況是咱們麟州,還不靠著黃河呢。”他嘴唇幹裂,也許久沒有一盞茶潤喉了。困局之中,水這東西如今太金貴了,誰還舍得用茶末鹽薑去玷汙它?


    正說著,忽有兵卒來報:“稟都監,抓到了兩個可疑的書生!”


    “書生?”王凱奇怪道,“這窮時節,鬼地方,怎麽會有書生!帶來我看。”他帶人來到廳裏,卻見一個樸素無飾的白衣書生、一個頭上簪花的黃衫公子,正被數杆槍戟逼住,脊背相靠站在中央。


    “什麽人!”他大喝一聲,“跪下!”


    白衣書生站著不動,那黃衫公子卻“噗嗤”笑了。


    他皺了下眉,正要叫人動手,卻見自己身後兩張交椅騰空飛到了他二人手裏,他們隨手便擺下交椅坐了,自然得像在自個家裏。那黃衫公子還翹著腳,笑嘻嘻道:“王都監,雖說邊城民風粗獷,但還有待客之道不是?你貴人多忘事,不請人‘上坐’,我們不怪你。”


    兵卒們喝道:“放肆!”長槍一齊逼上他們頸子來。


    “水貨,”黃衫公子悠然道,“五行之中,金水相生,你還沒試過吧?”


    白衣書生微微一笑:“正好一試!”


    他伸出雙手將槍頭一摟,那執槍的兵卒隻覺手裏一輕,那長槍竟化清水從他們手中溜去!那清水在他雙手之間化作一個水球,被他隨手拋下,竟發出哐啷啷一聲巨響。


    王凱低頭一看,大駭!


    這不是水球,而是麻花一樣絞纏在一起的數支長槍!


    他雖然震驚,但在邊關為將,自有一股悍勇之氣,麵不改色大罵:“咄,哪來的妖孽!唬你天爺呢!”


    兵卒們紛紛後退,帶著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剛才發生的事,實在太挑戰人的認知,可那扭成麻花的長槍又分明扔在那裏。那是何等的巨力,才能把這樣粗的鋼鐵扭成這等模樣?


    白衣書生長身站起,微笑拱手道:“王都監少怪,這不過幻術把戲罷了。這幾位哥哥打西夏還要用兵器,怎能折損在我手裏!”說著,他又隨手把那麻花團抓起,依舊變成了一個清澈透明的水球。他揉著水球,像和著一個麵團,雙手一拉一扯,水便成了數條晶亮的棍體。他雙手一摟,便出現了數杆雪亮的長槍。


    兵卒們一個個從他手裏領迴兵器,其中一個年小的,還驚叫道:“好亮reads();!我這槍上的鐵鏽都沒了!”


    王凱麵色稍霽,問:“兩位異人,到此有何貴幹?”


    白秀才道:“王都監是當年滅蜀主帥王全斌的後人,雄鎮邊關,氣魄凜然。小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我叫白奇,他叫黃異,是結拜兄弟。今日有急事借過寶地,不想讓幾位哥哥當成了奸細,還望都監明辨。”


    王凱見了他們這般能耐,心下有招攬之意,便道:“不管是不是奸細,現在西夏大軍壓境,你們這會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留在我們麟州城幫忙。”


    謝子文急著要說什麽,白秀才拉了下他的袖子,溫文恭敬地問道:“都監,我們剛從開封來,不知麟州近況如何?能幫上什麽忙?”


    王凱指著外頭,長歎一聲:“整整一個多月,河東路都沒下過一滴雨了!”


    白秀才驚道:“南有兔毛川,北有濁輪川,西南有屈野川,何至於此?!”


    王凱道:“麟州地勢你也看到了。河水遠都在城外,夏人攔路,取水不著。民無飲水,都到了‘黃金一兩,易水一杯’的地步了!”


    白秀才沉思片刻,道:“我去引水不難,但總要在城裏打個深井,才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謝子文朗聲道:“既然這裏易守難攻,殺不出去,何不去府州向折家軍求援?”


    王凱氣笑:“真是頑話!城外是西夏大軍,如何走得出一步?還談什麽引水、求援?!”


    白秀才拱手道:“今夜我出城引水,我兄弟去府州求援。還請王都監率官軍接應。”


    王凱吃驚地看著眼前兩個似乎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你們當真要去?”


    白秀才點頭:“我們是大宋子民,理應為大宋出力。”


    王凱眼中激動的神色一閃而逝,他又鎮定了下來,沉聲道:“那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見那白衣書生拉著黃衫公子一徑離去,一個屬將猶疑著進言道:“都監,若真是奸細,這不是放虎歸山?到時他們一去不還,我們上哪兒逮人去?”


    王凱道:“我眼還沒瞎!這書生一身清氣,目光朗澈,如何能做賊?”


    ***


    “水貨,水貨!”謝子文輕聲叫他,“這裏可要打仗了,不是鬧著玩的。你當真要留在這裏幫忙?”


    白秀才已經拉著他來到街衢之上。因為缺水,麟州城裏已經沒幾個臉麵衣衫齊楚的人了,個個灰頭土臉,嘴唇幹裂。有個年輕的媳婦,穿著襤褸的嫁衣,貼著牆根慢慢地走,臉上沒有一絲生氣。一個奶娃娃緊緊地揪著她的衣角,跟著她,嗚嗚哭著:“媽媽,媽媽,我渴,媽媽……”


    一個老漢從他們麵前走過,一下子停住,猛然朝前伸出一個葫蘆瓢來,渾濁的眼睛冒出亮光:“水……有水嗎?”他嘴唇翕動,嘴唇上的皮不知裂了多少迴,凝結著血水。


    謝子文被他嚇了一跳:“沒……”


    白秀才牽著他繞了過去,小聲叮囑道:“你今晚就出城,乘木鳥去找西夏公主reads();。我留下幫他們。”


    謝子文急道:“那怎麽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怎能扔下你一個人走?別以為自己當了妖怪本事大,你這點斤兩,在千軍萬馬之前,根本就不夠看的!”


    白秀才輕歎一聲:“既然來了這裏,看到了這一切,我哪能袖手旁觀!不管做神仙還是做妖怪,做人還是做鬼,我到底是個宋人。我吃大宋的飯,穿大宋的衣,受大宋百姓的供奉,深負家園國土之恩,豈能有恩不報,畏縮逃避呢?!”


    謝子文站定了,斬釘截鐵道:“你不逃,我也不逃。今夜你去引水,我與你同去。等引水入城,我們一同去府州報信!”


    白秀才點頭:“也罷!”


    入夜,白秀才本待從城牆上跳下,謝子文卻止住他:“我會土遁,你變小了藏在我身上,跟我出去,豈不省事!”


    白秀才依言變成個一寸高的小人,謝子文張開袍袖,道:“進來吧。”


    白秀才一跳進去,便被布料兜頭裹住,之後被帶著一路疾奔。他被顛得暈頭轉向,眼前又黑漆嘛烏,伸手不見五指。他聽到了地下水流動的聲音,錚錚淙淙,又遠到近,又聽見土石滾動、沙子不斷打在謝子文衣衫袍袖上的聲音。


    約莫過了半刻鍾,謝子文停住了,白秀才聽到了歡唱般的流水聲。他鑽出袍袖,立刻看到了眼前的河流。“是兔毛川。”他欣喜地說,“我要帶著這些水,迴麟州城去!”


    麟州人會記得這個月光般離奇的夜晚。他們聽了都監的話,拿了盆、碗、缸、瓢,將信將疑地等在城牆上下,忽聞有大聲從南方唿嘯而來。


    望風台上眼尖的兵卒看到,大叫起來:“起潮了,起潮了!兔毛川竟然漲了大水,馬上要淹到城牆來了!”一聽有水,渴怕了的老百姓比誰都瘋,拿著茶壺、癭瓢扒在城牆上大唿大喊:“老天開眼了!”“讓我喝口水,死也瞑目了!”“神仙顯靈了!”“天哪,神仙顯靈啦!”


    “真的來了?”王凱聞報,大吃一驚,衝到城牆上。


    他看見的是遍地奔湧而來的浪濤,浪頭衝在前麵,追趕著一個衣衫雪白的人影。那人衣袂飛揚,奔在浪頭前麵,踏過幹涸不毛的土地,衝過一重又一重西夏兵的封鎖,如入無人之境。他身後狂濤怒吼,浪花飛濺,倒映著萬千月華,襯得他宛似真神,周身閃耀。


    一個小孩子尖聲叫了起來:“爹爹,那是不是龍王?!”


    他父親、那築牆的工匠把他抱了起來,貼了貼臉,激動地說:“是,龍王就長這樣!”


    這人也許真是神仙!王凱素來不信神,此刻卻也在這萬千唿喊中濕了眼眶。


    終於有水了!這人帶來了麟州的救命水!


    若他是救苦的天神,他願意向天一跪!


    作者有話要說:麟州、府州、豐州這河東三城的地理位置參見


    這裏地理位置險要,西邊是西夏,北邊是遼國。


    我們就要見到小鯉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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