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迴來,鯉魚就知道留不住他了。


    白秀才時時要往岸上跑,帶鯉魚去看各種新鮮有趣把式。市中作雜手伎的,到晚不絕。踢瓶弄碗、弩子打彈、水戲兒、火戲兒、虛空掛香爐、放炮仗、燒煙火、變線兒、寫沙書、吃針藏劍……鯉魚瞪著兩個烏溜溜眼珠兒,整日仰著脖兒看,白秀才在旁侃侃解說。他時常采買些東西迴去,鯉魚也隻作不見。


    白秀才接了個抄書的活計,常在水仙廟裏抄寫。他學了個新把戲,磨上釅釅的一罐墨,墨汁兒便飄到空中,絲絲嫋嫋,落紙成字。他一筐筐一筐筐背迴書肆。結算工錢時,書肆主人瞪圓了眼睛,一把把一把把地給錢。白秀才拿麻繩兒穿銅板,沉甸甸穿了好幾串,竹筐塞得滿當當。書肆主人忍不住問:“官人,你莫不是消遣我的?你準是養了一屋子仆人,日夜不停地抄書呢。”白秀才笑而不答。


    銅板甚重,迴去時白秀才的腳步便有些拖遝。


    鯉魚道:“說你呆,你真呆。有這一手,何不去變戲法?變這許多字兒,好費功夫。”


    白秀才大笑:“臭魚兒,你知道我呆,還不提醒我。”


    鯉魚突然小聲道:“財禮備得差不多了罷?你什麽時候去提親?”


    白秀才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說:“再等等罷,快了。”


    次日,白秀才來到市中。他雇了兩個青壯,從早晨開始磨墨,漸漸有了一缸。顏料一一化開兌好,裝在白瓷碟兒裏,五色繽紛擺了一圈。


    見人多了,白秀才托著鯉魚缽兒,在架子上掛起了一卷生宣。


    他也不吆喝,站到離宣紙五步外,伸出指尖。


    一縷濃墨從紙裏洇散出來,緊接著是一片淡墨抹開,然後幾弧焦墨跳脫迸現。這是一隻活靈活現的螃蟹。


    觀者哄然叫好。這塊地方漸漸被人圍了起來。


    一抹朱砂柔婉浮現,漸滲漸開,竟成了一條鱗片分明的紅鯉魚reads();。又跳現兩個墨點,成了鯉魚的眼睛。鯉魚快活地在缽裏轉了個圈:“秀才,你畫我!”


    別處看百戲的人都過來看秀才作畫了。看的人越來越多。“好稀奇!隔空作畫!”“這哪是畫畫,這麽快!”“太神了!”“是什麽仙法兒?”


    一個貴公子不服氣地說:“畫蟲魚不稀奇,你畫個人看看。”


    白秀才笑:“你出三百文,我便畫。”


    貴公子應允了。小廝便從篋中取了匹鵝溪絹,奉到畫攤上。


    白秀才換上絹素,揮袖一拂,顏料墨汁齊竄上絹,迅速流動變化。赭、朱、白交滲成紅潤臉色,朱青相溶成深紫羅衣,金絲銀紋浮遊其上……吹一口氣功夫,簡直就攝了其人神魂落紙,細微處一一畢肖。貴公子驚訝地探出手,想要摸摸畫卷。可畫上的顏色隨著水分流轉,於是畫中人也探出了手,眼珠微動,好似要摸摸貴公子。貴公子驚得啊呀一聲,連退兩步,才大聲說:“賞!”


    周遭的看客早已圍得水泄不通,滿街掌聲如雷。後頭看不清的,還嚷嚷著往前擠。有的爬到了街邊樓上,有的爬到了梯子上,有的坐在樹上,有的還騎到了同伴脖子上。兩個青壯托著大盤子轉了一圈,一會兒就堆滿錢絹。男男女女都推搡著:“畫師,給我畫一張吧!”“我先來的,給我畫!”“搶什麽呀!畫師,給我來五張!”


    這一日折騰到日暮方罷。白秀才和鯉魚賺到盆滿缽滿,勞累極了,索性就近擇旅店住下。鯉魚早漂在水裏睡著了,青瓷缽兒連晃帶搖,它也沒醒。白秀才也一沾枕頭,便睡死過去。


    到後半夜,窗外隱隱有些聲音,他也沒聽見。到後來聲響越來越大,遠遠的有馬車輪子吱呀呀地滾,人慌兮兮地跑叫,然後旅店裏似乎有隻大缸子從二樓砸下地,極響地炸了一聲,有小二大喊:“著火了,著火了,快跑!”旅店裏一時無人響應。過了片刻,突然騷亂作一團,樓道和樓梯咯噔咯噔亂響,許多人披發跣足地奔到街上。白秀才把窗子一開,遠處已是一片火海,那火直舔到天上去,天上都是黑煙。這一帶民舍相連,那火舌畢畢剝剝地隨風而掠,很快就要燒到這兒了。


    白秀才在臉盆裏一蘸麵巾,包住口鼻,端起臉盆往身上一倒,托起鯉魚缽兒,拔腳就跑。


    街上都是亂跑的人,有的哀嚎哭叫,有的往沒著火的城東狂奔,有的提桶去打水,有的端著盆碗巴巴兒趕去救火。白秀才見旅店掌櫃還呆站著,忙推他一把:“還不去請潛火隊!再過一刻鍾,就得燒到你這兒啦!”旅店掌櫃忙狂奔而去。他又衝去攔住提著水桶跑的後生:“你拿了桶別人怎麽打水?!快勻水給大家,再去打!”又拉住幾個拿空盆跑迴來的:“快去井邊接水!”著火的屋外,婦人哭喊著要衝進去:“孩子,我的孩子!”他攔住婦人:“我去看!”他提著孩童奔迴來,又催促那倒地哀哭的老人:“還不快走!東西要緊性命要緊?”白秀才來迴跑了幾趟,街上便站了幾條秩序井然的長隊。後生打水,井旁的人接了水,跑兩步遞給下一個,一個接一個傳過去,接近火場的人便潑水。初時風小,倒也阻了一時。可火勢實在太大,頑強地舔了一陣,便借助風勢猛撲過來。這裏本來人煙稠密,街巷狹窄,又多酒坊、布店、油鋪、屠戶,庭院亦多有柴薪堆積,觸火便燃,蔓延極速。接近火場的人都快熱悶過去,隊伍一步步被火焰逼退。整個城西都成了一片火海,上空全被黑煙遮蔽。


    白秀才眼見不成,決意出手。水珠從他身後很多庭院街巷上飄了起來。井蓋裏、水缸裏、粥碗裏、茶壺裏、洗菜水裏、馬槽裏、水塘裏、花盆裏、石頭縫裏、青苔裏……水珠兒紛紛穿過窗牖,穿過柴扉,形成一片空蒙水霧,合為數條水龍衝進火場reads();。


    潛火車尚未抵達,老蔣頭就覺得不對了。車裏的水活像百十隻兔子,撞得車壁咣咣直響。他們在離大火十步處停了下來,此時車內的水聲越發大了,像潮汐一樣。待水龍一安好,裏麵的水噴薄而出,蜿蜒升起,自動衝向烈焰。李三、趙老十等人不由驚叫出聲。老蔣頭搖手:“莫作怪!該怎樣還怎樣。六兒,快去接應後麵的車!”


    這時,他看見了空巷裏那個托缽的白衣人。詭異的白霧流水般向他淌去,繼而化作數條水龍盤旋舞動,奔湧向前。烈火畢畢剝剝,哭嚎清晰可聞,不時有屋梁坍塌、碎瓦掉落的聲音,那人身畔卻靜如永夜。


    老蔣頭轉頭說:“李三!逼近些,我們上梯子!”


    鯉魚醒來了。夢裏它聽見了許多水珠兒叮叮咚咚地響,像幼年住過的深淵幽穀一樣。它舒展筋骨,騰地翻了個筋鬥,忽見頭頂上方有無數亮晶晶的小東西飛過。它叫了聲:“秀才!”


    白秀才低頭看它,晶亮的眼裏寫滿焦急。


    鯉魚蹦躂起來看了下周遭,覺得空氣像滾湯一樣。巨大的火舌舔舐著他們頭上的天空,地麵散著火燙火燙的熱氣,好幾輛潛火車在用水龍和唧筒投水。有個後生已經熱暈過去,一個倒栽蔥從梯上下來,被下麵的人接住。鯉魚嚇得叫了起來:“外麵好熱!好大的火呀!秀才,快救火呀!”


    白秀才蹙額:“我已經借光了方圓三裏的水,可火勢太大,水龍一進去就成煙化霧。雖阻得一時,可大火一旦將地方烤幹,又該撲過來了!”


    鯉魚問:“那我們能不能引江水滅火?”


    白秀才搖搖頭:“我的功力全是借水施展,如今離岸太遠,我做不到。”


    鯉魚急了:“那怎麽辦?真的不能借來江水嗎?”


    白秀才沉思片刻,遙指一座熊熊燃燒的高塔:“那是城西最高的定慧塔,恰在火海中央。除非我能上到塔頂,以江水作引……”


    鯉魚道:“那我們……”


    白秀才已經飛跑起來。


    潛火隊的廂兵在他身後喊道:“別亂跑,找死呀!”“這瘋子不要命啦!”唯有老蔣頭在梯頭盡力高喊:“壯士——千萬小心!”


    鯉魚整個兒都埋在水裏,不敢抬頭看。外麵全是火,青瓷缽兒都變燙了。有時飄揚的火舌絲絲縷縷舔過瓷缽,它幾乎聽到了釉麵輕輕爆裂的聲音。它也看不到外麵。白秀才怕水濺出來,用手把缽兒緊緊地蓋著。火光透過那隻手,變成明豔的珊瑚色洋溢在缽內。


    白秀才像一隻飛蛾衝過火海。火舌襲來,水珠兒在他身前一擋,便倏然蒸發。烏履很快就發出焦味,再跑兩步就成了灰燼。他隻得忍痛赤足向前狂奔。衣擺著火了,袖子著火了,頭發眉毛都著火了,衣角上的鯉魚也開始燃燒。他屏住鼻息,口中祝禱:“持清持濁,持正持水。邪不幹正,危不入身。何難不解,何危不斷。牽牛織女,化為江海!”他長袖一拂,最後一串水珠應召而至,將他由頂至踵濺個透濕。片刻偃伏後,烈焰又開始聚攏,騰騰竄起。他必須盡快。


    白秀才用滿是燎泡的腳一步步跑去,心頭無比寧靜。即使那次單刀赴會,躲藏在他心裏的白秀才,也從未像現在這樣頂天立地、無所畏懼。


    鯉魚在青瓷缽裏靜靜地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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