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白秀才坐在江心蒹葭叢裏,蘸水在空中寫了幾行字,教鯉魚念誦。


    鯉魚跟著念了兩遍,便得意地說:“我會了!看我寫個‘人’字!”它猛然躍起,又在高點撲下,白秀才隨手將水花定住,果然成了一個“人”字。


    一妖一魚都哈哈大笑。


    鯉魚叫道:“我再寫個‘從’字!”話音未落,它飛身躍起,連跳兩次,果然在空中畫出一個‘從’字。“哈哈哈!我會寫字了!“鯉魚樂得直拿尾巴打水。


    白秀才笑著伸手摸了摸它,站了起來。


    長風獵獵,吹動白秀才的白衣。


    天上無數朵白雲映在江裏,映襯得他這一抹白衣越發孤單了。


    朋友雖好,總有別離。


    他現在,開始嚐到一點從熱鬧到落寞的滋味了。


    這滋味新鮮得很。從前在岸上,隻有嘲弄他、低看他的人。甚至有人為了謀他的家業,不知在背後散播了多少謠言,敗光了他的名聲。眾口鑠金,想起便覺齒冷。而現在,他想到岸上有那幾張鮮花一樣的麵孔,心裏會又甜又暖。


    “秀才,這幾天真好玩兒,我都有些舍不得了。”鯉魚說。雖然這樣說著,它還是把頭東轉轉,西轉轉,貪看途中新的風景。“秀才,秀才,你看那隻大鳥!”白秀才連忙把它的頭按低:“輕聲!那是會捕魚的猛禽!”鯉魚迅速潛入深水,魚鷹在水麵上虛抓了一下,悻悻然飛上天去。


    鯉魚是愛熱鬧的性子,一路上,他們跟無數的魚蝦螃蟹打了招唿,見到被釣的、被網的,便伸個援手。鯉魚見到行船,總要載著白秀才悄悄地附船遊一會兒,聽聽有沒有新鮮的說話。他們最喜歡聽小小的船家姑娘小子唱船歌。


    方才他們聽江上的舟子說,再往前,就是江匪出沒的雲煙渡了reads();。


    卻說上迴白秀才裝水鬼嚇唬知州,那知州經了荷塘邊一場嚇,做夢還夢見水鬼掐他脖子,沒幾天就瘦脫了形,連十八房妻妾圍著他捏腿捶背撒嬌喂飯,也還是惶惶不可終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知州在京裏的後台突然倒了,給皇帝貶到南邊修水渠去。知州本來就沒多少底子,官聲不好,連年考績平庸,這下成了風吹就掀的黃草皮子,上邊給他使絆子,下邊給他玩花樣,內憂外患,頭頂蹭蹭地禿,痘痘突突地冒。終於上頭下來個大官兒,風風火火來查貪汙。知州撞在槍尖上,給治得灰頭土臉。幸虧還有治理水道一件功勞,小命保住了,貶成個小小縣令,往窮鄉僻壤發配去了。


    坐船走時,清清冷冷,沒個人相送。知州把□□個小妾連同家中伎樂和多餘仆婢都打發了,帶著剩下的妻妾、兒女和親戚上了條大船。沒被查到的金子銀子還挺多,壓得船身的水線都上來一截,怪低調地縮在油氈下,上頭壓的都是衣箱雜物。經過昔日險灘,船夫不由說道:“虧得這裏整治過,哪年不淹死好多人呢!如今太平許多,船也好行走。”知州心中一動,臉上訕訕的,漸漸現出些愧色來。


    船行過了鄂州,艙裏,小女兒鬧將起來:“爹爹!我要吃杏仁茶!要吃杏仁茶!”二房尤氏哄她:“趕路呢,哪有杏仁茶吃。小祖宗,你消停會兒!清蓮,清蓮!來幫我看著丫頭。”一個清嫋的聲音答應著,哄著孩子:“馨兒,杏仁茶甜著呢,吃了壞牙。船上還有紅蓮稻米和醉蟹,一會煮了粥,就著螃蟹吃。”


    一會兒尤氏出來,一臉疲色道:“郎君,虧得你這外甥女兒在,不然可累煞人了。”


    知州也不知說什麽好,半日心思不在,漫應道:“明日就要差人送她迴去了,還是你多勞累些。”


    這幾日正是秋汛,又是漁民撒網,又是士人垂釣,水族死傷慘重。尤其是螃蟹,常常上午碰見還打個招唿,舉兩個鉗子拜拜“水仙”,下午路過那兒就沒影了,紅亮亮地掰成兩半給人拿在手裏吃,屍首上滿是哈喇子。白秀才和鯉魚這幾日在江裏上上下下地奔波,揀泥間沙底的錢物換羅網中的生靈。


    眼見前頭一條小麥穗兒魚,竄啊竄啊,原來咬住了一根釣線,穿透了上顎,成了死鉤。眼看就要被釣上去,有一隻手從它身後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釣線,靈巧地替它去了鉤子。小麥穗兒魚喘過一口氣,發現救它的居然是傳說中的水仙,他的紅鯉魚還在眨巴眼睛衝它笑呢。


    四五個少年和孩童睜大眼睛看著水裏,眼見魚標兒動得厲害,急忙拍手:“姐姐!魚兒咬鉤了!”“清蓮,魚兒咬鉤了!”袁清蓮去提釣線,那頭好似被緊緊攥住,一點兒移動不得。她奇怪道:“剛才還咬得歡,怎麽突然卡石頭上了?”再一提,釣線突然鬆了,一下就扯了上來。大家齊齊向釣鉤看去——那裏既沒有魚,也沒有蝦,倒用蓼藍草係了一串丁零當啷的小銅錢。袁清蓮用手帕子抹去上麵的綠鏽,一一放在手裏瞧,原來是五枚開元通寶。


    船老大看到,理著繩子道:“小娘子,別釣啦,這是水仙贖魚來了。”


    知州的三小子怪問:“什麽是水仙贖魚?”


    船老大丟下活計,微笑道:“這一帶兩個月來連出怪事,好些釣魚的都說釣上些個小錢兒、小首飾、小銀錁子。上遊李村一個打魚人,撒網忙活了一晚上,日頭一出,滿網的魚都不見了。收上來一看,網裏擱著一隻金臂環!下遊白水縣的縣令大人,那日江邊垂釣,本來鉤住了一條大白魚,釣上來一看,卻是塊白玉小魚兒。那縣令寫了篇文章,說水仙贖魚雲雲,這便傳揚開了。漁人遇上水仙贖魚,三日內必不再捕的。”


    袁清蓮收了釣竿,望著渺渺水波,向往地說:“水仙是什麽樣兒的?”


    夜裏明月上來,沙洲裏啾唧著雀子reads();。船行來時路,正是桃霞嶺下雲煙渡。知州記起水鬼的話,遙想水仙一段故事,備添歎息。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船邊漂來了一堆腐爛的茅草,更沒有注意到,沙洲和岸邊的長草裏,一雙雙噬人的眼睛,正被船上的紅燈照亮。


    一聲響哨,茅草突然掀起,漫天水珠。知州未及捂眼,臉便被一支袖箭穿透。


    三小子聽見響動,蹬蹬蹬跑出來,剛走到父親身邊,便被一箭封喉。


    水波都動蕩起來,許多黑黢黢的影子纏上了船舷,滑上了甲板,亮出了雪亮的刀劍。不一時,艙裏傳來不絕於耳的慘叫,液體飛濺在紙窗上,紅色滲了出來。


    大兒子一跤跌倒,被亂刀砍死。二兒子鑽到案下,嚎啕著被揪出來,一刀斬下頭顱……王氏從睡夢中驚醒,兒子的頭顱被甩到床上,血刀子插在頸邊,江匪獰笑著撲了上來……尤氏淒厲地喊叫著,在看到江匪抓住馨兒時,她發瘋般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女兒丟出舷窗。小船上的江匪舉刀相迎,一下把馨兒紮透……


    眠在紫薇花裏的白秀才,在他深沉的睡夢中,看見了血,看見了火,聽見了非人的慘叫。他太累了。為幫一個孤兒尋找認親信物,他白天和鯉魚尋了幾十裏路。鯉魚在花下做了噩夢,一個激靈醒了,大叫起來。白秀才被它驚醒:“怎麽了?”鯉魚叫道:“好多血,好重的血味!”白秀才跳到江裏,立刻嫌惡地露出頭來:“好腥!”他反應過來:“壞了,一定出事了,我們快去看看!”


    鯉魚一躍掠風,迅若流星,霎時到了地方。雲煙渡已是一片火海殺聲。


    他們驚嚇地藏在水下,大氣也不敢出。江匪用茅草偽裝的小船在頭頂上來來去去,像巨大的烏雲。火光照亮了江麵,灼痛眼睛。附近的水族全都躲了起來,水上殺聲慘厲,水裏荒涼冷清。


    忽然,一個衣飾華麗的少女從船艙裏衝了出來,江匪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她拔釵用力一紮,江匪吃痛放手。她直直衝到船頭,身後的江匪一刀斬下,她痛叫一聲跌在甲板,背上鮮血淋漓。兩個江匪收了刀,逼近她,一人一邊去拉扯她。她盡力向前撲去,無奈掙紮不開。那兩人便將她按在甲板上,撕扯衣服,少女發出淒厲至極的叫聲。


    一支袖箭帶血滑入水中,白秀才一把接住,潛到船邊,盡力擲向江匪。一個江匪慘叫一聲,捂住胳膊,上麵鮮血直流。另一個停手看他,滿臉驚訝。就在這一刻,少女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掙起,將他推入水中,拔步飛奔。眼見江匪追來,她赤足爬上船舷,大唿一聲:“爹爹——女兒不孝,先去了——”


    火光映亮了她秀淨的麵龐,白秀才突然厲聲唿喚:“紅芙————”


    這一喊石破天驚!少女投水而下,水光濺起。江匪們都看見了白秀才露出半身的模樣。他浸在江水中,魚龍宛若,神色淒惶。


    白秀才一隱而沒,江匪們猶自愣怔。隨即艙底發現的金銀珠寶閃花了他們的眼。嘍囉們一擁而上。


    白秀才在水中抱住少女。她暈了過去,容顏有如明月,散開的頭發像水藻一樣纏住他的手指,背後的傷口湧出血花。鯉魚竄到他耳邊,輕喝:“快走。”白秀才低頭抱緊了她,像一尾白魚潛入深水。


    一滴晶亮的水珠從他頰邊滑過,停留片刻,瞬間融入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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