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雖然退了些,還是渾濁得很。白秀才嫌棄睡在黃泥湯裏不舒坦,客棧裏又人滿為患,便找了條小船,付了幾個錢給船夫,夜裏睡在船上reads();。


    星星漸漸出來了,一顆比一顆明。白秀才懷裏揣著小龜,睡得死死的。


    他本想把這小龜放了,又擔心其中有鬼,決定先守一夜試試,結果到了時間,卻累得睡著了。


    船一晃,變沉了。原來是水裏一隻大烏龜爬到了船上。


    不多時,又有一隻烏龜爬上了船。


    緊接著,第三隻、第四隻……第七隻、第八隻、第九隻……


    小船越來越重,水線越來越高。烏龜大多摞在船尾,船頭倒是輕了,這一重一輕,船尾一個趔趄,沉了下去,水湧了進來,漫濕了船裏,徐徐浸透了白秀才的衣裳。白秀才早就習慣了在水裏唿吸睡覺,這水又是慢慢把他泡濕的,他竟然一點都沒有醒來的跡象。


    終於,黃泥水漫過了他整個人,船,慢慢地沉了。


    柳叢裏,一個樹影哢嚓折了下來,變成一個古怪的人形,鬼鬼祟祟地跑到岸邊,伸出細長的樹枝腿,一步一步地跨到了水裏。白秀才睡得人事不知,手腳舒展地漂在江上。見白秀才浮出了水麵,它俯下身來,一爪子把他按到了江底。若是普通人,一會子就淹死了,可它碰上的偏偏是白秀才,他被按在水底卵石上,依然香夢沉酣。連鯉魚都沒把這點小動靜放眼裏,還是睡個不停。倒是柳樹精沉不住氣了,把白秀才拎出水麵看了看。這一看不要緊,這裏的蹊蹺把岸上的人給引來了。


    岸上一個黃衣人鬼魅般閃了過來,江水都沒發出一聲濺響。柳樹精未及反應,便被他抓進手裏,哢地折下按住白秀才的那根枝條。江底的白秀才又緩慢浮出了水麵,發絲和白衣都漂漾在江裏。黃衣人伸手一試他鼻息,居然還有溫熱唿吸。


    “好命大,什麽人啊?”他嘀咕著,挑開白秀才的衣襟,捉住了正探頭探腦的小龜,把它放在自己手背上。他正要攥著柳樹精走人,卻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他抬起左手湊到耳邊,小龜爬上他耳垂,無聲地說了什麽。黃衣人挑眉一笑。月光流瀉,染亮了他的眼波。


    “兒大不中留啊。”黃衣人袖出一張黃表紙,草草寫了兩行字,和小龜一起塞迴白秀才的衣襟。


    白秀才依然閉著眼睛。鯉魚已經醒了,見這黃衣人不曾動手,也不敢作聲,隻悄悄看著。黃衣人飄然上岸,隨手點火。柳樹精在他手裏掙紮著,柳條被燒得吱吱扭動。燒了片刻,黃衣人把火熄了,把柳樹精折成一隻木馬。他騎了上去,揚起細柳條一抽,木馬便載著他,風一般向北跑了。


    白秀才長睫微動,慢慢睜開了眼睛。鯉魚看得分明,悄聲道:“秀才,你醒著啊?”白秀才“唔”了一聲,伸手探向衣襟裏麵,抓出了小龜和一張紙。紙上就一句話:龜寶付汝十日。


    “秀才,剛才怎麽了?”鯉魚轉悠著問個不停。


    白秀才把小龜放在手心裏看來看去:“原來這就是書裏說的龜寶啊!”


    “什麽是‘龜寶’啊?”


    白秀才搖頭晃腦道:“書中言,龜寶所在處眾寶歸集。人若得了龜寶,把它藏在家裏,就能招財進寶,家業大興。”


    鯉魚欣喜地說:“聽上去很好啊!這小家夥那麽呆,原來還是寶貝哪?!”


    “可這柳樹精居然是用它來害人reads();。我昨晚躺在船上,這小龜引來大龜無數,這才把船給壓沉了!”白秀才哈哈大笑:“虧得他要害的是我!淹死一個水怪,虧他想得出來!”


    鯉魚叫道:“那剛才那人是誰,他把柳樹精給抓走了!他一撚手指頭,柳樹就燒起來了,還吱吱叫呢!他還把柳樹精當馬騎!哎呀,我跟別的魚說,肯定沒魚信!”


    白秀才凝神看著小龜:“也許是路過行俠仗義的。他倒認得這寶貝,知道是龜寶呢,可偏偏沒帶走。紙上這話就口氣,就好像他是小龜的主人,隻是借我玩十天。”


    鯉魚嘟著嘴:“這小家夥多好玩!不還他!”


    小龜羞澀異常,行動又木訥,之前都沒說過話,聽見鯉魚的聲音,才爬到白秀才手邊,說:“魚……好……”


    鯉魚笑得翻滾了一下:“哎!秀才,你看它多好玩。”


    白秀才把小龜放到它背上。鯉魚背脊太滑,小龜一下就掉下去了,鯉魚忙大唿小叫地去接。白秀才看得咯咯直笑。


    他把沉船撈起來推到岸邊,催鯉魚別鬧了,趁著沒天亮再休息會。小龜爬到他胸口,一動不動。鯉魚傍著船,不停地和小龜說話。白秀才又催了一次,它才睡了。


    天明後,白秀才記著孤兒梁丹心的事,又到岸上去了一趟,找到了他。梁丹心在冷巷裏開著一家瓷器店,還雇了兩個家貧的同學,生意做得紅火。他畫的瓷器也極是精美,俗畫兒畫得富貴喜氣,小孩兒小動物都憨態可掬;雅畫兒畫得清雅脫俗,山水花鳥有一股清逸之氣。白秀才一邊看一邊讚。


    梁丹心來招唿他:“呀,是那天的白大官人!裏邊坐,裏麵坐!”


    白秀才卻不過,被他拉住坐下,梁丹心又從後頭端來一碗二陳湯請他吃:“我家就在鋪子後頭,連著一個製瓷的院子。這是今早煮的,放涼了,請別嫌棄。”


    白秀才當然不嫌棄,拿碗喝著,看著店裏的瓷器和牆上掛的畫。他看到牆上正中那畫兒,畫著牡丹花叢中一個鵝蛋臉兒、挎著花籃的紅衣少女,似喜似嗔,若笑若愁,一雙烏黑的眼瞳若有所思地望著看畫的人。白秀才對上了那雙眼,不由渾身一震,餘光再一瞥,更是驚得站了起來。那少女一邊臉頰上,有一塊花片般的紅記,像是晨妝時誤掐了一痕胭脂。


    他激動地轉臉問梁丹心:“這畫是……”


    “這是我母親畫的,”梁丹心連忙介紹道,“她說這是牡丹花神圖,保佑富貴長春的。”


    梁丹心的母親翦秋蘿居然見過胭脂,這是白秀才萬萬沒想到的。他想了想,說出一句:“畫得真好!簡直像見過牡丹花神一樣。許多人都把牡丹花神畫得跟楊妃似的,怎麽令堂想出畫成這窈窕少女呢?”


    梁丹心笑了:“我爹娘都愛講神仙故事,我幼時可聽了一大套呢,又是玉帝王母,又是二郎神,又是三聖母的。我娘最愛講花仙的故事,我聽過的花仙故事少說有上百個。”


    當事人都早早去世了,問一個孩子能問出什麽來呢?白秀才微歎口氣,說到了正事:“福泰珠寶樓,出的價是六千緡,你母親的遺物竟如此昂貴,你的積蓄,可夠買麽?”


    梁丹心一下就紅了眼眶:“我求他們,求他們先不要賣給別人,我可以拚命去掙錢……”


    白秀才看了看店鋪,搖搖頭:“你這樣做活,幾時能湊夠六千緡?”


    梁丹心攥拳道:“有人買,我就去鬧reads();!家母的遺物,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當年家母千叮萬囑,此物幹係重大,不容有失!”


    白秀才見他決心堅定,不肯退步,便從懷裏掏出小龜來,把它放在櫃台上:“那我把這招財進寶的吉祥物兒借你罷。”


    梁丹心知道烏龜是聚財祥物,但這隻小龜隻有銅錢大小,白秀才這麽正兒八經借一隻丁點大的烏龜給他“招財進寶”,隻讓他覺得好笑。他隻得說:“多謝白大官人,還請稍坐。”


    白秀才也不知小龜到底有多靈,便說:“不用喂它東西吃,喂水就行了。我過幾日來取。你若有難事,到江邊來喊我,我就借宿在江邊上。”他打定主意要看這裏徘徊幾日,等梁丹心的事兒定了再走。


    梁丹心千恩萬謝送他到巷口,正在道別呢,他身後同學就追來了:“梁丹心!你快迴來看,有客人要訂貨!”


    白秀才勾起一抹笑:“我說吧,真會招財進寶的!走,迴去看看。”


    店裏是一個客商帶著一個管事兩個小廝。他見了梁丹心就說:“我聽人說你這裏甚樣都能作的,能不能做這個?”他拿出一隻小木箱來,裏麵放了幾樣瓷玩具,是小瓷貓、小瓷狗、小瓷豬和小瓷兔。管事也打開他手裏的木箱,裏麵是許多穿肚兜的小瓷人,有的舉荷葉,有的舉紙鳶,有的抱繡球,有的抱鯉魚,個個可愛,原來是一整套吉祥百子的玩具。兩個小廝也打開了手裏的木箱,一邊是一整套老鼠娶親,一邊是一整套清平樂,有擊鼓的唐明皇、跳舞的楊貴妃、彈琵琶的虢國夫人、吹笛的李龜年、一臉不爽的高力士和讓高力士脫靴的醉李白……


    梁丹心的臉色亮了亮。他知道,這麽多這麽有趣的玩具,不但孩子喜歡,大人也喜歡,吉祥又有趣。可緊接著他臉上又泛起了紅,像是心裏掙紮著不知該不該答應:“客官,有多少?期限是?”


    客商道:“瓷貓、瓷狗、瓷豬、瓷兔各五百隻,吉祥百子八十八套,老鼠娶親二百套,清平樂五十套,工錢共是一百三十八貫錢。期限嘛,就是七日。”


    梁丹心的臉色一下子暗了下來:“時間太緊……我……小店人手少,熟手隻有我一個。仿造這個並不難,可時間……”


    客商皺起了眉頭:“可七日後就開船了,你這裏能不能加緊?南邊這些玩具是才時興的,物以稀為貴。我臨時得了這個商機,想販一批去試水,若是好賣,今後便定下你這裏了。”


    梁丹心看看兩個同學,思襯著,他們做瓶子還行,做這些精細東西就差遠了,若是答應下來,一個人怎能完成?若是砸了信譽,今後這生意也做不成了。


    這時,白秀才突然道:“梁小郎,我那兒倒有二十個製瓷熟手可以借你,這樣的東西,他們也都做得。”


    這真個叫餓中送飯雪中送炭,梁丹心忙拉著他手問:“白大官人,此話當真?!”


    白秀才點點頭,對那客商說:“王大官人,這生意我就助梁小郎接了。隻是梁小郎這幾日也拮據,你先下個定金可好?”


    客商點點頭兒:“隻要七日功夫能把這些東西都做出來,我便下二十貫定金罷!”


    梁丹心喜不自勝,連忙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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