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才自打恢複原來大小,除了藏匿和逃跑不便,幫著世間苦人兒做事可真是方便多了。他常在夜裏偷偷上岸,潛入城鎮和鄉村,幫耳聾的老婆子劈柴、燒水;替瘸腿的老漢倒夜壺;給挨了繼母打的小孩子上藥,在他耳邊哼唱柔軟的童謠;從深溝裏撈起主母遺失的鐲子,悄悄擱在窗台下,為關黑屋子的小婢女洗脫嫌疑……


    但他畢竟是個文弱書生,夜裏跑去替孤寡老人翻地,揮兩鋤頭就歇一歇,喘得臉通紅。鯉魚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喂,不累嗎?”


    “沒事,再翻兩分地就好了reads();!”


    鯉魚嗤笑道:“哪有神仙這般自苦,親自拿著破鋤頭在地裏折騰?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不定用手一指,一畝秧苗便唰唰長起來,頃刻結穗灌漿,打成了稻穀飛入倉裏哩。”


    白秀才笑道:“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未必能對一家一戶、一田一畝上心。能幫一點是一點罷!”


    幹完活迴去,天空已經微微發亮,星子蕭疏點綴在山頂。白秀才剛要下河灘,忽見一葉小舟泊在蘆葦蕩裏,遮蓋得密密的。這一帶江匪出沒,為患甚劇。白秀才大氣也不敢出,和鯉魚潛下水去,貼在舟下偷聽。


    原來這裏即將來個新知州,共有十八房妻妾,資財極豐。這夥盜匪膽大包天,竟想在他赴任途中來個陰溝裏翻船,宰了這肥羊,分了錢財和女人。現下舟裏那兩個便是出頭動刀子的。白秀才思襯,雖說不義之財該散,但殺人劫色總非好事,便細細聽他們說話。聞聽七月十五便是動手之日,就在這桃霞嶺下雲煙渡。


    白秀才心裏有了計較,故意弄出老大一個水花。裏麵的人一驚,喝問:“誰!”白秀才隱身蘆葦叢中,學起了鬼夜哭。


    裏麵的人寒毛都豎起來:“晦氣!遇見溺死鬼了!”兩個抖作一團,急急把小舟劃出了蘆葦蕩。


    白秀才得意,接下去幾日便沿水路處處尋摸江匪巢穴,見到夜裏有人在船上,便披頭散發,*地爬上船頭,唬得江匪魂飛魄散:“鬼呀!有水鬼——”


    江匪這幾日布置本來備極精密,卻被一個“水鬼”搞得雞飛狗跳。其中也有碰見膽大的,拿起槳便打,白秀才結結實實挨過好幾下,額頭都青腫起來。


    江匪的把頭坐不住了,親自帶船埋伏。白秀才遙見此人形如魏武,令人生畏,雖然心下發虛,還是故伎重演。交醜時,船上熄了紅泥小火爐,把頭靠著舷窗打盹。白秀才一顛一撲,一身*地爬上船頭,口中嗚嗚作聲。那人睜眼醒來,果然吃了一嚇,抬手就是一枚袖箭,險些直插在白秀才臉上。白秀才堪堪避過,噗嗵跌進水,立時潛到底,與鯉魚會合,沿江遊出一段才摸黑上岸。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離他上岸處不遠,支了個歇夜的小布棚,安頓了兩個賣藝人。一架琵琶裹了青布,正懸在棚外。白秀才輕輕兒摘了來,在泥地上寫個“借琵琶”,又將自己拾掇幹淨,拿截老藤挽個發髻,頭上的角藏進渾脫帽裏。鯉魚吃吃笑道:“這個模樣倒俊。”


    不多時天空便泛出魚肚白,快要日出了。把頭的船改頭換麵,變了個體麵遊船,正往這下遊來。那把頭忽見江邊有個白衣人,抱著個琵琶,揚手要求搭乘。


    江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嘍囉對那人搖搖手,徑自行去。


    把頭低頭倒酒,抬頭便發現船首多了個人。


    那人笑眯眯的,整個人冰冷得像一滴露,神情好似羞怯的少年。


    把頭大喝一聲,眾人均拔劍出鞘,逼近船首。那人卻怪委屈地看了他們一輪,越發怯怯不安地撫摸琵琶。


    把頭拿劍拍拍他麵頰,又戳戳他手。他立刻把手收了起來,放到嘴邊吹。


    “喂!你是什麽人,哪來的?”


    “聽到沒有,大當家問你話!”


    “……”


    那人什麽話都不說,隻是笑,作出想彈琵琶的手勢reads();。


    僵持一會,把頭畢竟是見過世麵的,讓大夥別大驚小怪,對他說:“你彈罷!”


    甫動一聲,萬籟蕭蕭。漸漸錯綜高下,現山虛水深之狀。又風雷乍起,水石激蕩。由黃鍾調轉返風香調之時,一尾金紅鯉魚躍出水麵,高至九尺,看得眾匪驚歎。終曲漸至極低,至幽微不可聞;又拋至極高,裂帛一聲,戛然而止。


    那人突然站起來,瞠目吐舌,舌頭直掛到胸口。


    船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齊聲大叫。


    那琵琶鬼收了舌,微微一笑,向後一翻,落入水裏。


    經此一事,江匪個個心驚肉跳,把頭強自安撫,也不怎麽奏效,連他自己都心裏發毛。今夜就是七月十五,戌時三刻新知州的大船便會經過這裏,到時誰還肯來這蘆葦蕩埋伏?想到那一船金銀和美女,把頭便氣結。


    有嘍囉道:“大當家,這筆買賣別做了罷!”


    他哼道:“不成!他刮來的也是民脂民膏,憑什麽我們兄弟受用不得!”


    白秀才和鯉魚在水底聽見,也是氣結。


    入暮時分,把頭船上的掌篙人劉十四乏了,換上了王五。這船上的人就告訴他,淩晨時遇水鬼了。王五笑嘻嘻的:“別是嚇唬老五罷?”把頭冷哼一聲:“別胡說!”


    王五道:“聽說這裏的水仙廟極靈,這江水不也是水仙管轄,怎會有冤魂怨鬼作祟?”


    一個老嘍囉愁歎:“我看這買賣要糟,接二連三地見鬼,現在我看誰都是鬼,恐是上天告誡。”


    把頭截住話頭:“怎的都說起怪力亂神來了!我看不是鬼,是蟊賊作祟!再教我遇見,捅他十七八個透明窟窿,擱油鍋裏炸油,塞磨盤裏磨粉!”


    王五對著把頭,如此這般地笑了一笑,轉頭問那嘍囉:“那你現下看我,像不像水鬼?”


    嘍囉看了他一眼,向後縮了縮。把頭罵道:“不過頑話,沒出息的!”


    話音未落,王五突然瞠目吐舌,那舌掛過臍下,紅紅地滴著血。


    一船人都驚仆在地。


    那把頭腿一軟坐倒,抄起手邊樸刀,衝上前劈向水鬼。“王五”踉蹌一避,身向後倒。把頭看準方位緊追兩刀,砍中的卻是虛空。


    當晚江匪果然罷手,眼睜睜看著新知州的大船過去。紅燈映在江麵上,燒得每個人心裏冒火。


    白秀才落水之時,嚇得整個人都空了。眼見那樸刀劈來,躲沒處躲。隻見那承接他的水麵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須彌化為芥子。刀刃削過他頭頂,掠過他足底,而後鯉魚的脊背輕輕地接住了他的雙腳。


    今夜七月十五,盂蘭盆節,蕭蕭清冷,明月當空。


    白秀才終於將蛟丹法力化為己用,能搖身化作昂藏七尺,亦能瞬間縮為纖微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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