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絲絲細雨,日落點點白沙,遙望大漠喂雞鴨,歸來老妻上酒,微醺院裏品茶。


    天涼不需蒲扇,風暖薄穿棉麻,閑看商賈販珠花,浮生盡收眼底,仙人住在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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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國疆土遼闊,南有江城水鄉,北有鵬州寒地,東有望海諸濱,西有流沙大漠,其間更有小村小城星羅棋布,難以勝數。卻說這江城,鵬州,望海,流沙四地,又數流沙距華都最為遙遠,一來一去足有萬裏,即便不眠不休,從華都趕到流沙也要三月有餘。


    這流沙地處偏遠,自然就不及那望海江城一般富庶繁華,但此地毗鄰大漠,大漠之外便是西域異邦。按理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兩國斷然不會有甚往來,可這西域邦國不好征戰,多善經商,器皿用具的樣式也十分新鮮,如此一來二去,竟在大漠之中開辟出一條商路,這流沙也就由此繁榮起來。


    不過繁榮歸繁榮,流沙城畢竟毗鄰大漠,風沙頗重,日夜侵蝕,自不會像望海江城那般氣派,遠遠看去也不過就是一座規模大些的破土城罷了。隻是這破土城中商賈來往,當真是金銀如銅鐵,財帛似水流,每年歲末朝廷進貢之時,這流沙更是熱鬧,西域商賈來來往往,將流沙城擠得水泄不通,隻是眼下已然三月,年節早過,進貢已畢,流沙城中也是難得清淨一些。


    流沙城中百姓縱然不少,但也並非人人都精通商道,十成裏倒有七成是祖祖輩輩生活在流沙之中,不願離去,也無甚財路的普通人,雖然平日裏也會做些生意,但終歸隻是小打小鬧,賺個一頓的酒肉錢也就頂天了,再多卻是不能,這些人多居住在流沙城四圍,城池中心便是給那些富商巨賈拋金撒銀的所在。


    卻說這流沙城東北角上,有一對老夫妻經營一家鐵匠鋪子,老頭名喚阿木爾,老婦名喚烏蘭,二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流沙城中。如今上了年紀,膝下也無甚子女,好在老夫老妻也不甚掛心這些事情,阿木爾年事雖高,膂力卻還不錯,平日裏打幾把菜刀剪子,偶爾鼓搗出個長劍樸刀啥的,倒也能賣得些許銀錢。


    這一日,阿木爾打的一把長劍被路過的西域客商看中,出一兩黃金給買走了。如此天降橫財,阿木爾自是樂得合不攏嘴,隨手把店門一關,跑出去買了兩壇好酒並三隻燒雞,坐在院子裏眉開眼笑地和妻子就著大蔥吃喝起來。流沙毗鄰大漠,夏天自是炎熱,但冬日也是十分酷寒,故而流沙百姓無論男女皆會飲酒,且酒量甚豪。


    幾晚酒下肚,老婦烏蘭看著滿麵紅光的丈夫,笑道:“今天隻是把那鐵劍賣了出去,就把你歡喜成這個樣子,連家裏存的青稞酒都不喝了,還特地跑出去買,如果哪天運氣好,來了個外國商人,把你打的那些破銅爛鐵全收了,你還不得把整個流沙城都買下來!”


    這流沙之地也有本邦言語,隻是後來商賈眾多,漸漸說得少了,至於此時,即使日常交談,說的也是中原官話。如此日積月累,潛移默化,待到百年之後,流沙城中竟再無一人會說流沙方言,想來也是頗為可惜。


    阿木爾得財心喜,隻覺著今日的酒十分合口,燒雞也分外香甜,被妻子這麽一說,登時豪情萬丈,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裏的大蔥,又塞了好大一塊雞肉在口中,心滿意足地大嚼一陣,這才說道:


    “嘿,買下流沙怎麽了?我阿木爾可不是不會做生意,隻是不願意像那個阿拉塔一樣……那個詞怎麽說來著……啊對了,唯利是圖!”


    阿拉塔本來是阿木爾的鄰居,比阿木爾小個十幾歲,心思活絡,頗有商才,本來二人關係還不錯,隻因年節之時這個阿拉塔看準機會,不知從哪搞到許多精致的長劍首飾之流,賺了好些銀錢,還認識了不少客商。


    從此阿拉塔搖身一變,幾個月的功夫竟是脫胎換骨,身價與日俱增,到後來竟是直接離開了流沙,說是隨客商一道賣貨發財去了。臨走之前還不忘跑到阿木爾家裏炫耀一番,阿木爾這倔脾氣哪吃得了這個?登時給氣的不輕,一陣亂棍就給攆走了,直到這會依舊耿耿於懷。


    烏蘭起身端起一旁盛著青稞米的粗瓷碗,一麵喂雞喂鴨一麵說道:“瞧你那個兇巴巴的樣子,阿拉塔比你小整整十六歲,是你的晚輩,他發了財來和你說,那是在向你報喜,你倒好,拿起棍子就喊打喊殺,這會還揪著不放!”


    阿木爾對自己的妻子十分愛惜,就算被如此搶白一頓,臉上也不見怒色,反而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大口,憨笑著說道:“你是沒看見那小子來找我時的那副嘴臉,尾巴都快揚到天上去了,看他那個樣子我就來氣,不打他幾棍子就太便宜他了!”


    此時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有些陰沉,這在流沙本就是常事,也無甚稀奇,烏蘭直起腰來,手搭涼棚望了望,這才說道:“什麽便宜他了,分明是人家阿拉塔便宜了你,臨走之前把自己住的房子委托給你,收的租金也都歸你,你還不知足!”


    提起這件事,阿木爾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算那小子還有良心,知道在咱家白吃了那麽些燒雞,白喝了那麽多好酒。隻是這房子又不在城中間,根本沒人租,租金什麽的我是一點都沒看見,都快成了給人家看房子的巴狗了,哪裏便宜?”


    烏蘭聞言,雙眼一瞪,直接抓起一把碗裏的青稞麥就朝著阿木爾甩了過去,阿木爾嘿嘿一笑,也不躲閃,麥子沾到了雞肉上,掉到了酒裏也不在意,反倒直接給吃下了肚去。烏蘭見狀,遠遠地哼了一聲,也是拿自己這個老頭子沒辦法。


    過了半晌,天色已然暗了下來,空中陰雲閉合,其狀可怖,烏蘭皺著眉頭望了望天,說道:“唉,怕是春雨要來啦,隻是這雲堆的忒快了些,方才還是大晴天,這轉眼就黑漆漆的,看著倒叫人有點害怕,老頭子別喝了,趕緊把雞鴨趕到棚裏去!”


    阿木爾乖乖應了一聲,將碗中剩下的酒喝幹淨,起身嫻熟地將在院裏搶食的雞鴨趕到棚子裏,烏蘭也急忙把剩下的酒肉收到屋中。此時空中墨雲奔湧,不多時天色已然大暗,加上眼下並非客商來往時節,長街俱空,阿木爾心情正好,也不管外麵風起雲湧,隻顧著坐在屋裏與妻子喝酒吃肉不提。


    卻說天空陰雲閉合,越壓越低,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的光景,一道閃電裂九霄,陣陣驚雷貫蒼穹,隨後豆大的雨點紛紛而下,竟把一座流沙城淋成了一個稀泥灘。阿木爾天生便喜歡這樣的天氣,外麵越是風雨飄搖,他就越是開心得意,此時坐在屋中,酒肉在側,竟是十分受用,直吃喝到亥末子初方才睡下。


    隻是這老夫老妻才睡下沒多久,阿木爾就隱隱聽聞隔壁阿拉塔院子裏傳來絲絲響動,隻是外麵雨聲甚大,聽不真切。眼下阿拉塔已然離開數月,阿木爾雖嘴上硬氣得很,但心下也是頗為掛念,也不管外麵大雨傾盆,悄悄起身,撐著一把傘就出了房門,趴在牆上朝著隔壁看去。


    此時隔壁並無半點人影,屋內也無燈火,可阿木爾就是覺著那房中有人。借著酒勁壯膽,阿木爾三下兩下翻過院牆,來在隔壁院中,一步一停地來在房門跟前,猶豫再三,還是伸出手來輕輕推了推那稍顯破舊的房門。


    “吱呀——”


    房門應聲而開,發出一陣粗糙的響動,阿木爾站在門口,隻覺著一陣陰風自內而出,寒徹骨髓,酒勁登時就消去了八成,兩條打鐵都不發抖的腿狠狠顫了顫,隨後戰戰兢兢地問道:“那個……阿拉塔?是你迴來了麽?怎麽也不開燈?”


    此時外麵大雨傾盆,就算這會有人應答,阿木爾站在門口也決計聽不見。狠狠地唿出一口氣,阿木爾心下一狠,眼睛一瞪,邁步踏進屋中。阿拉塔是一個人住的,房子也不大,進門一道走廊,走到底便是廚下,左邊一扇門內便是起居之處。


    一踏進屋中,阿木爾頓覺一陣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到天靈蓋,眼下陽春三月,流沙雖不甚暖和,但也絕不致如此陰冷。這阿木爾雖從未見過鬼神之流,但也頗為敬畏,當下不敢進入內室查看,順著走廊來到廚下,隻見灶頭空空,碗筷整齊,尋常物什,此刻看去竟有幾分陰森,阿木爾心下恐懼更甚,轉身便朝門外走去。


    這小屋本就不大,走廊也隻有兩丈不到,阿木爾三步兩步已然跨過大半,隻需再走個一步便能推開房門走到屋外。可就在他路過內室門前之時,原本緊閉的內室房門竟吱呀一聲自行打開,寒意成風倏然撲出,阿木爾直覺渾身汗毛齊豎,直接僵在原地,既不敢轉身一看,也不敢貿然離去。


    良久,內室之中也無甚聲響,之有陣陣陰風吹拂不絕,阿木爾狠狠咽下一口唾沫,雙拳一握,心裏一橫,呲牙咧嘴地轉過頭來朝內室看去。隻見黑暗之中一個身穿淡藍衣裙的少女飄然而立,雖身形嫋娜,可是那麵色卻十分蒼白,全不似活人!


    “啊——”


    這一嚇著實不輕,阿木爾腳下一滑,直接坐在地上,抖如篩糠,死死地握著手裏的傘,一副要與眼前這鬼魂同歸於盡的架勢。


    誰知這女鬼並未如阿木爾心中所想的那般撲上來將他擊殺當場,反而平靜地立在門中,待到阿木爾稍稍迴過神來,方才開口問道:“你就是這房子的主人麽?”


    阿木爾一愣,沒想到這女鬼竟會問出這麽一句。此時屋內忽然傳來一陣貓叫,阿木爾原本慌亂的心神竟稍稍平複了些,下意識說道:“不是……”


    女鬼聞言,似是點了點頭,又問道:“這房子可有人住麽?”


    阿木爾聽見這女鬼竟張口就問這些,心下念頭一轉,當即說道:“這房子的主人經商去了,現在正空著,他臨走之前托我將房子租出去,你……”


    那女鬼聞言,又點了點頭,不知從哪摸出一錠金子,遞給阿木爾,說道:“既如此,這房子我租了,一錠金子便是租金,何時用盡了,你自來尋我便是。”


    這會阿木爾心下恐懼稍減,才發覺這女鬼聲音清澈溫婉,恍如天籟,令人聞之忘憂,故而不覺就呆了一呆,u看書.ukanshu 隨後才慌忙接過金子,說道:“這位……這位姑娘,租金是二錢銀子一月,您這錠金子能住上好十好幾年呢……”


    那女鬼再次點了點頭,也不見手上如何動作,房門已然關閉,阿木爾才放下的心登時又拎了起來,連滾帶爬地跑到屋外,給大雨一淋方覺好了許多。正要迴去,卻聽得烏蘭正在自家院裏唿喚自己,語氣甚是焦急,阿木爾應了一聲,方才匆匆轉迴自家。


    “你這死老頭子,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跑出去淋雨,我看你是上了年紀,一錠金子就把你的腦袋砸暈了!”


    烏蘭見丈夫滿身都被大雨淋濕,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一麵嘮叨著一麵拿來毛巾幫阿木爾擦拭,才擦了沒幾下就看見阿木爾手裏握著一錠黃金。烏蘭心下奇怪,開口問道:“老頭子,今天客商買劍的黃金你不是已經換成散碎銀兩了嗎?怎麽這會又來了一錠金子?”


    “噓噓噓——”


    阿木爾此時驚魂未定,急忙朝烏蘭一陣比劃,示意她收聲,隨後才小心翼翼地將隔壁之事一一說給烏蘭。烏蘭亦覺驚異,但看那一錠黃金卻是貨真價實,當下說道:“老頭子,我聽說鬼給的錢一到了白天就會變成紙,咱就把這金子放在桌上,到明早再看看?”


    阿木爾本就舍不得這一錠金子,此時聽聞妻子如此說,自然無不應允。夫妻二人心下忐忑,也沒了睡意,索性坐在床頭,看著那一錠金子,各自惴惴。此時外麵大雨滂沱,屋內卻是寂靜無聲,這正是“以為惡鬼侵房舍,誰知自此有仙鄰”,究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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