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迴說到,潤雨學宮一行人長途跋涉,終於來到華都,本欲到客棧歇息,不想丞相石江早在南城門久候多時。眾人齊至相府,石江早已備下酒宴並幾隻活羊,杯酒下肚,石江操刀宰羊現烤,抽筋剝皮,血腥四溢,學生多有驚懼不忍者,四下座中,除去諸位長老,唯郭石一人泰然自若,飲酒用菜,視若無睹。


    石江把洗剝幹淨的羔羊架於炭火之上,也不入席,手持尖刀繞席而走,方才宰羊,血沾袍袖,此時這石丞相就如那兇神惡鬼一般,讓人心下惴惴。隻聽刀尖與杯盤碰撞,叮當作響,眾人多垂首默然,不敢與之對視。此時猶能如常,未有失態者,算上郭石,洛晨,平楓,藍心在內,不過十數人耳。


    石江走了一圈下來,又複迴到炭火堆旁,刀光閃爍,隻見羊身肋骨盡被切開,金色羊油滴滴垂落,掉於炭火之上,滋滋作響。一股奇香順著被切開的羊身飄蕩而出,與這正廳裏的血腥混合,竟然別有一番風味,學生臉上驚恐漸去,反露垂涎之色。


    石江見狀,大笑道:“這西域羔羊從小食野草野花,上高山峻嶺,渾身皆是精肉,爽口嫩滑,唇齒留香,在此之前這些羔羊早已斷絕飲食,體內幹淨,所以不需開膛破肚,但若僅僅如此,烤出的羔羊也不過是尋常之物,這關鍵……”


    言及此處,石江微微一頓,掃視四座,此時學生心下略定,被這麽一瞧,不但不避,反而躍躍欲試。片刻,一名男學生起身拱手道:“丞相,學生認為,這全羊之所以香味濃鬱,令人聞之垂涎,還是最初丞相灌下的佐料之功,否則這羊肉美則美矣,食之還是無味。”


    石江聞言,點了點頭,麵色平靜:“你叫什麽名字?”


    這學生麵色一喜,當即躬身說道:“學生吳落,見過丞相!”


    “嗯,吳落,你的馬屁拍得不錯,可你也應當看見,我灌下佐料之時,那羔羊奮力掙紮,佐料多有拋灑,並未有多少進入羊肚,即使羊肚中全是佐料,那也僅在羊肚之中,這才多少工夫,怎麽可能全身入味?汝讀聖賢書,明是非理,卻還曲意逢迎,華而不實,真枉為學子!”


    那吳落本以為憑些小伎倆就得了丞相垂青,心下正喜,誰知石江隨後一番嗬斥,如一盆冰水當頭而下,直把這少年淋得心灰意冷,欲要反駁又不知從何說起,整個人方才的精神十去八九,愣了半天才頹然坐下。眾人見吳落心性如此虛浮,更兼急功近利,不由得對他輕視了幾分。


    石江見這吳落如此不堪,也懶得再搭理,隨即看向別處。此時有了前車之鑒,誰還敢隨意起身說話,若有行差步錯,不得丞相青睞不說,反而會被當眾羞辱,得不償失。


    石江掃視一圈,見無人敢言,遂轉向神筆長老,笑道:“神筆老哥,小弟不過偶一玩笑,怎就把江城學子唬成這樣,幸得此時距殿試尚有幾日,若是在殿試之前,折了學生的銳氣,那我豈不成了個千古罪人!”


    神筆長老年事已高,心下明白這是石江的激將之法,也不點破,淡然說道:“這些學生終日苦讀,哪裏見過這等場麵,石丞相這般,確是有些為難他們了。”


    話音未落,一個有些憨的聲音忽從席間傳來:“丞相好生小氣,我等遠道而來,連隻正經的烤全羊都不給吃,還在這裏賣關子,我這肚子早就餓癟了!”


    這話說得簡直是以下犯上,眾人心中一驚,循聲望去,隻見郭石安坐席中,麵前的碗碟早已空空如也,竟是被他吃了個幹淨。不僅是他,旁邊洛晨,平楓並藍心麵前的菜肴也早已吃完,隻有藍心盤中一些菜沾了羊血,未能全都吃盡。


    剛剛說話的正是郭石,石江聞言,雙目猛然一瞪,不怒自威,大步走到郭石麵前,一隻蒲扇大手猛然拍在桌子上,頓時銀盤玉杯雞飛狗跳,郭石的身子也忍不住跟著抖了抖。


    “哼,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這烤全羊需得用炭火慢烤方能入味,至少也得一個時辰,烤好之後需在兩個時辰之內吃完,否則美味散盡,腥膻無比,若都像你這般心急,這羊也吃不到嘴裏了!”石江一張臉兇神惡煞,甚是逼人,可周圍卻有一些人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色。


    你道為何?隻因這郭石一路走來都與長老共乘一車,洛晨,藍心,平楓三人高居榜首,旁人生不出嫉妒之心,可郭石成績平常,卻能與長老同車暢談,故多有含恨不滿者。


    郭石端坐席中,定了定神方才說道:“丞相,若我所猜不錯,眼前這隻羊就算烤成灰,也烤不出真正的味道。”


    在旁人看來,說這種話簡直就是找死,丞相早已言明自己擅長烤全羊,可是郭石居然說丞相的拿手好菜沒有味道,嗬嗬,嫌命長麽?


    石江聞言,手中金刀置於案上,低頭問道:“哦?何出此言?”


    郭石慢慢起身,抬手一指快要烤熟的羔羊,從容說道:“丞相方才給羔羊強灌佐料,羔羊掙紮不止,所以羊肚中根本沒有多少佐料,但這滿屋奇香,卻也不是羊肉能夠散發出來的。若我所猜不錯,丞相給羊灌佐料不過是逢場作戲,這幾隻活羊其實都已經用佐料喂了很久了,所以經火一烤才會滿室生香。”


    石江看著眼前身軀肥胖的郭石,半晌才大笑道:“不錯不錯,這些羔羊的確都是事先用佐料喂好的,灌佐料不過是做給你們看而已。但是剛才那個學生說的沒錯,我的烤全羊之所以美味,正是因為這精心配製的佐料,眼前這隻羊佐料俱全,渾身入味,你又為何說沒有味道?小子,若是不能給我一個解釋,那就是以下犯上!莫說你不是狀元,就算你是狀元,我也要來個先斬後奏!”


    說罷,一眾甲士猛然從堂外突入,一名將軍身著金甲,大步上前,寶劍出鞘,架在郭石肥厚的脖子上,洛晨幾人直接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若是這石丞相真敢對郭石如何,幾人定要這丞相償命。郭石感受到寶劍鋒刃上所帶的銳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索性把心一橫,朗聲說道:


    “丞相連佐料都要在羊活著的時候緩緩喂下,說明您心中明白,若是強灌佐料,強行宰殺,羊拚命掙紮,渾身骨肉盡數繃緊,堅若磐石,必會影響口感。眼前這隻羊先被灌料,後被強殺,筋骨皮肉聚成一團,早就不複當初的味道,丞相何必明知故問。”


    石江眉頭一皺,盯著郭石看了半晌,幽幽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明知故問?”


    “丞相雖看起來不拘小節,但卻粗中有細,羊肉處理複雜,膻腥味道極重,西域羔羊尤甚。可丞相隻用一種佐料就能將之化解,說明這佐料必是經過精心調配的,丞相既然能花這麽大功夫為一隻羊調配佐料,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些枝末之事。”郭石感覺脖子上的劍刃越來越重,連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石江聞言,不置可否。半晌,緊鎖的眉頭倏然展開,抬手揮退甲士,大笑道:“好好好,這個馬屁拍的好,本相喜歡!”


    旁邊的吳落聞言,掩麵不語,幾乎無地自容。


    拿過酒壺親手為郭石斟上一杯酒,石江問道:“小子,方才那些事情就算是屠戶也未必明了,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郭石正欲起身答話,卻被石江按在椅子上,隻得坐著說道:“丞相,家父就是一名屠戶,我從小看家父殺豬宰羊,久而久之就知道了這些。”


    石江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好,屠戶好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生痛快!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郭石。”


    石江又複點了點頭,看向洛晨三人,笑問道:“若是剛剛我命甲士一劍斬了小郭子,爾等又當如何?”


    洛晨看了平楓和藍心一眼,淡淡答道:“事未至此,不知如何。”


    此時可不是擺架子的時候,甩下一句“伏屍二人,血流五步”並不會顯得自己有多仗義,反而會讓人覺得虛偽做作。隻是郭石聽著丞相把自己稱唿成小郭子,心中大不樂意,這名字怎麽聽怎麽都有點……殘缺。


    石江哈哈一笑,隨手給他們三人斟上了酒,迴到炭火旁邊,唿來手下:“把這隻烤羊拿出去切了,散給百姓,就說今天相府烤羊,邀請大夥品嚐!”


    少頃,原來那隻烤羊已被抬走,又重新添了炭火。眼下正是戌時,夜色濃鬱,石江複迴座上,對著四位長老說道:“四位老哥莫怪,並本相有心戲弄各位,隻是這其中實在是事出有因,等到烤羊處理妥當,再容我一一相告。”


    言畢,堂外夜色忽然一陣波動,隻見一名十五六的黑衣少女慢慢從堂外走入。青絲如瀑寒波淺,黛裙若水踏黑蓮,腰係銀絲帶,頭戴白玉鈿,膚如凝脂溫香細,聲色冷清無一言,若沒有兩道傷痕橫玉麵,那真是沉魚落雁月中仙。


    這女子容貌清麗不俗,但卻有兩道猙獰傷疤交叉橫在臉上,使得原本頗有姿色的臉顯得有幾分醜陋。但即使如此,座中學生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洛晨身邊的平楓更是手一抖,直接把杯裏的酒一滴不漏地灑在了自己的褲子上。


    石江笑道:“幾位老哥,這是我的義女石衿,天賦異稟,能通獸語,略知小術。她小時候被債主追殺,毀去容貌,後被我收養。這烤全羊的佐料出自我手,但若論殺羊,非她不可。”


    言談間,這石衿已然越過酒桌,來到一隻羔羊旁邊,白皙玉手輕輕在羊頭上撫摸,隻見這羔羊慢慢閉目,如同睡去。


    半晌,石衿手中悄然顯出一把匕首,在羊脖子上輕輕一劃,鮮血如注,盡流入眼前的壇子裏,無一滴飛濺,須臾鮮血流盡,羔羊氣絕,匕首一轉,羊皮自落,行雲流水,渾然天成,不多時,剩下的四隻羊盡數打理幹淨。石衿抬起羔羊依次架在火上慢烤,對著石江略一行禮,飄然離去,隨後石江也離席更衣去了。


    洛晨看著伸長了脖子往外瞧的平楓,低聲說道:“別看了,早就走沒影了。”


    此時婢女已經重新上了酒菜,平楓一邊往嘴裏塞吃的一邊說道:“哎,洛晨,我發現我看那個石衿很是眼熟啊,你說會不會我在哪見過她?”


    洛晨無奈搖頭:“嗯,戲台子上公子佳人那些戲碼都是從這一句上來的。再說了,你平素連衣服上的一個線頭都要剪了,她臉上兩條疤你居然能看得下去?”


    平楓聞言,頓時擺出一副鄙夷的神色:“人不可貌相,我覺得她絕對是個奇女子。”


    洛晨頭大,石衿是不是奇女子他不知道,但平楓絕對是個奇葩無疑。


    眾人吃喝談笑間,石江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迴到席間,雖說衣服是幹淨的,但是穿在他身上依舊顯不出華貴,怎麽看怎麽像破布。


    石江坐迴席中,先示意眾人自便,這才對四位長老說道:“這烤羊尚有一會才能好,我這次之所以把這五十名學子都叫過來,是因為這華都之中已不比三年之前。”


    大廳之中觥籌交錯,倒也不會被誰聽了去,但為保萬全,玉硯長老還是暗自展開靈力罩在正廳周圍。隻聽石江說道:“前些年我出使外族,無往不利,朝中就有非議,說我功高震主,最初陛下還能不去理會,但後來傳言越發離譜,陛下也開始漸漸疏遠於我。眼下這華都之中,除了我以外,還有三王,互相掣肘,以為牽製。”


    神筆長老皺了皺眉,隨後說道:“石丞相,我們不過是教書先生,朝廷之事我們不便過問,更不會參與其中,石丞相隻怕是找錯人了。”


    石江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老哥,我並非讓你參與其中,隻是江城學子多有才俊,我隻是想照顧一下後輩而已,並無他意。”


    “石丞相,您這話說的似乎晚了些,此時我等在您府上這件事應該早已傳遍了華都城,即使這些學生本無心參與,世人也都會認為他們是您的門客幕僚,以後並非是您照顧他們,而是他們依附於您才是。”墨龍長老飲一口酒,平靜地說道。


    墨龍長老雖然不客氣,但他心中也明白這五十名學子根本沒得選擇。從石江的話裏能聽出來,此時這華都再也不是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局麵了,而是四位大臣互相掣肘,uu看書 .kanhu.om互相牽製,誰勢弱誰就會成為被瓜分的對象,在這樣的形勢下,任何人都不得不為自己擴張羽翼。


    石江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嗬嗬一笑,沒有多言。他本為威國丞相,即使在皇帝麵前也能辯上三分,可是這四位長老坐在旁邊,他似乎不知不覺就矮了一頭,以前和神筆長老飲酒閑談時如此,眼下還是如此。


    學生們依舊在吃喝閑聊,四位長老也從石丞相嘴裏得知,除了他之外,其他三位大臣分別是司徒刁全,司馬趙中還有司空成駒,這三人雖然官職不如石江,但陛下此時卻有意扶持三人。本次鄉試中榜的學子,刁全接走了鵬州之人,趙中接走了望海之人,成駒接走了流沙之人。至於華都本地的學子,嗬嗬,皇上雖然沒有禁止他們四人的行為,但拉幫結派,勾結黨羽這種事情依舊是忌諱,故而華都本地的學子反倒沒那麽多事。


    不多時,烤羊已熟,石江親自操刀,解羊與眾人分食,西域羊肉飽滿汁多,加上佐料香味濃鬱,鹹淡適中,四隻羔羊眨眼就被眾人吃掉三隻。其間石江多與郭石相談,以至於旁人漸漸也有了巴結之意,神筆長老看在眼裏,知道石江欲要提拔郭石,也就沒有多言。


    少頃席畢,烤羊還剩下一隻,石江命人抬去犒賞車夫。眾人便在丞相府住下,夜深人靜,五十名學子舟車勞頓,加上飽食酒肉,紛紛睡下,唯平楓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滿心想的都是那石丞相的義女石衿,直到四更天才模糊睡去。這真是“飽腹忘憂唯酒肉,牽腸掛肚是相思”,究竟不知這一眾學子後來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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