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夜,潮冷難耐。


    月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了些許在樹林裏,四周除了獸吼蟲鳴之聲外,寂靜得讓人心慌,遠處的樹木影影綽綽,隻剩下漆黑的輪廓。


    青棱坐在燃起的火堆旁邊,揉著自己酸疼的小腿,有些哀怨地盯著正閉目打坐的唐徊。


    他們在這山裏已經整整走了五天,天黑則停,天明即行。除了天色全黑到她徹底無法辨認山路時,他才會讓她停下來休整,否則就是永無止境的爬山。這些修士根本不把凡人當人看,這一路上唐徊不遺餘力地驅使著她,雖然給她用了什麽勞什子風行符,但架不住她血肉之軀也需要休息,又不是銅鐵打造而成的骨肉,


    “你看什麽?”唐徊似乎感受到她的怨念,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沒,沒什麽。”青棱趕緊收迴自己的目光,這個爺爺惹不起,她還躲得起。


    她眼睛骨碌碌一轉,就把手從棉襖底下伸進衣服裏,一陣摸索後,從自己的衣服裏摸出了最後一張大餅。


    比起初進山那會,她的身形早已瘦了不少,原因無它,隻是她把許多烙餅用油紙包了,一張張都貼衣放好,這些幹糧在西冷苦寒之地,放不到半個時辰就會硬如石頭,因此她才想了這麽個法子,又能禦寒,又能盡量不讓幹糧變得難以下咽,就是拿得時候不太雅觀,不過在深山裏,誰還理會這些,她一向是怎麽好怎麽來,麵子上的東西永遠比不上落到實處的好。


    看到食物她才覺得饑腸轆轆,青棱咽了一下口水,飛快地睃了一眼唐徊。


    “仙爺,您要不要用點?”她討好似的舉了舉手中的餅。


    唐徊連搖頭都懶得搖,直接飛到了身後的大樹上頭,連看也不想看。


    青棱做個鬼臉,對著因時間太久早已發硬的餅一陣撕咬,仿佛啃咬的是唐徊的肉。


    你就算再嫌棄,我也還得吃飯喝水拉屎,老娘就是個普通凡人,跟你們這些不吃飯不喝水不拉屎的仙人不一樣。


    她在心裏不屑地想著。


    “桀——桀桀——”一陣怪異的叫聲忽然響起。


    青棱猛然間抬頭,盯著四周黑漆漆的山林一陣看。


    那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尚未進入修仙界靈獸區域內,遇到的不過是尋常猛獸毒蟲,憑藉唐徊的力量,這些凡間蟲獸根本不足一懼。這便是有修士在一起的好處,能將危險降到最低。


    所以一路上,青棱都沒太擔心。


    但這叫聲,與尋常鳥獸並不一樣,聽起來似近還遠,讓人心裏沒來由一陣陰沉煩躁。


    那聲音隻響了一小會就再沒響起。


    她看了許久無果,下意識的就抬頭看唐徊。


    唐徊仍舊盤膝坐在樹上,鬥蓬遮了他大半張臉,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火堆四周都有唐徊布下的禁製陣法,因此外界的蟲獸是無法進來的,而且反正天塌了也有他頂著,她自我安慰著,坐下安心啃餅。


    青棱滿足了自己肚子的需求,又被這火烤得暖洋洋的,白天積累的倦意便一瞬間襲上大腦。


    她從包袱裏取出一塊油氈布鋪在地上,倒頭便躺。


    意識很快便模糊了起來,青棱感覺全身沉甸甸的,像陷入了流沙一般,半點力氣也使不上,朦朦朧朧間,她見到眼前無數虛影晃動,耳邊一陣踏踏踏的腳步聲來迴走動,間或又有那奇怪的“桀桀”之聲,仿佛獰笑的孩子,在她旁邊惡作劇似的騷擾。


    青棱心中一慌,想著莫非自己著了那些山魈陰魂的道?


    這些遊走的低級山怪,最喜歡食人*,吞人魂魄,若是遇上,以凡人之力,恐難抵擋,但是有唐徊在這此,這些凡間鬼怪,怎麽會近得了身?


    她神智漸漸清醒,但眼皮卻像被粘住一般,怎樣都張不開,她嚐試動動手,全身卻僵硬得像石頭一般,心中便升起一股急怒來。


    這些山魈陰魂雖然傷不到她的軀體,但她卻十分不喜歡這種無法自由掌控身體的感覺。


    她在心頭思索著對付這些山怪的辦法,忽然間一切卻都靜止了下來,她身上那種被捆綁的感覺漸漸消失,她一喜,難道唐徊救了她?


    青棱動動眼球,發現眼皮一輕,就要睜開。


    耳邊忽又傳來男人的笑語。


    “青棱,你這傻孩子,還不快跟為師迴去!”


    溫和醇厚的聲音仿如天際傳下,如同天籟一般,叫人沉醉。


    青棱卻整個人一震,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催命聲音般,一陣陣的恐懼不可遏止的泛上心頭,她隻覺得背脊發涼,全身寒意不斷,猶如陷入冰湖湖底。


    “青棱,快跟我迴來,再晚了為師會懲罰你的!”那聲音帶著濃濃的寵溺,慈悲並且和藹。


    青棱緊緊咬著唇,遲遲不願張開眼睛。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他明明已經死了!


    她還記得那一天刺入靈魂的痛楚,魂飛魄散的恐懼,一分一毫都如同烙印,刻在靈魂深處,哪怕過了百年,也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過往的一切。


    心頭的苦澀與驚懼,讓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向頸間,她要活著,一定要活下去。


    誰也不能阻擋她對生的追求。


    這是她選擇的道。


    眼前仿佛有血霧散開,殷紅一片,青棱顫抖著,就連舌尖上舔到的腥甜滋味,也無法讓她察覺到半點痛楚。


    當初她能將他揚灰挫骨、讓他形神俱滅,如今再來一次,結果也是一樣!


    一股滔天的憤怒與殺氣,隨著她將要睜開的雙眼睛,如同即將噴發的地火,一旦迸發,便能將一切燃燒殆盡。


    “啪——”


    輕輕的一聲,打碎了她的記憶。


    青棱隻感覺到臉上脖子裏一陣冰寒刺骨,將她打醒。


    她睜開眼,帶著一絲茫然望著四周。


    天色已亮,山林中霧氣蒙蒙,樹梢綠芽上掛著瑩瑩露水,煞是動人,火堆早已熄滅,一陣潮冷撲麵而來。


    “起來!”清冷的聲音響起。


    青棱這才看見站在眼前的唐徊,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不善的氣息,她幾乎能感受到他鬥蓬之下陰冷無情的目光,是何等的犀利。


    她一個激靈,從地上跳了起來,滿頭滿臉的冰水,衣襟也濕透了,從頭冷到心裏去。


    原來唐徊為了叫醒她,施了個法術,召來一柱冰水澆到了她臉上。


    青棱的指甲緊緊摳進手心,掌中一陣刺疼,她才猛地清醒過來。


    自己這是做了一個噩夢?!


    空洞的心口一陣緊縮,她眉頭緊鎖著,舔舔唇,唇上辣辣地疼著,提醒著她昨晚詭異的一切。


    唐徊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不悅,抬腳便向前走去。


    沒有時間給她思考,青棱隻得放下心頭濃濃的疑惑,迅速折起了地上的氈布塞迴包裏,拾起地上的木杖。


    “仙爺,等等!”她一邊叫著,一邊拔腿跟上。


    山裏的路,越深越難行,到了後麵,幾乎無路可走。四處都是高聳入雲霄的大大小小的石峰,姿態千奇百怪,青棱手腳並用,又靠著唐徊的風行符,這才勉勉強強地跟上了他的速度。


    兩人走了整整十五天,青棱的厚麻手套早已撕破了一道口子,臉上也是兩三道深淺不一的裂口,嘴唇更是幹裂變色,血漬幹涸在上麵,一雙羊皮小靴已經蹭爛,整個人狼狽並且充滿疲憊。


    反觀唐徊,進來是什麽模樣,現在仍是什麽模樣,縱然那一身鬥蓬灰撲撲的毫不起眼,此時在青棱眼中卻不知道有多靈活瀟灑。


    “不……不行了……”青棱實在撐不住,停下了腳步,扶在旁邊一棵大樹上,大口地喘著氣。


    唐徊也隻能隨之停下了步伐。


    青棱的雙腿像灌了鉛似的,再難舉動。


    從天色微明,到日落西山,他們走了一整個白天都沒有停過,連日來都是這樣的急行,青棱就算是體力再好,也已經撐到了極限。


    “還有多遠?”唐徊問道。


    “不……不遠了。大概再走個兩天。”青棱憑著記憶判斷著路程,他們的速度比起此前她一個人進山之時,快了數倍不止,按這個腳程,再翻過兩個山頭就差不多了。


    “您看,前麵那座山裏,有條溪,延著溪水往上走到頂,就能看到雪梟穀的入口了。”青棱伸手指向遠方的山。


    那座山樹木繁盛,觸目所及皆是一片綠。


    青棱喘著粗氣望著那山,越看越覺得哪裏不對勁。


    “雪梟穀在雙楊界的最頂端山上?”唐徊忽然間問她。


    青棱點點頭,上一次她來的時候,整整走了一個多月,才爬到了山頂上,她還記得那裏白雪皚皚……


    不對!


    青棱驟然間瞪大眼睛,盯著遠處的山。她記憶之中,越接近山頂的地方,霜雪越盛,而眼前這山巒,滿目青綠,何曾有半點雪影。


    她舉目四周了半晌,忽然色變。


    “不……不對……這裏不是!”青棱的聲音有些發抖,舉著木棍拔腿四下搜尋了一番,終於在一棵下小上粗的巨石上,找到了自己刻下的記號。


    山裏除了山石就是樹木,各處景象都異常接近,她覺得這裏熟悉,便不疑有它,這裏也的確是記憶中的路,隻不過,是他們五天前路過的地方。


    他們繞了一圈,又走了迴來。


    青棱心中發涼。


    還沒等她說話,唐徊已縱身而起,手中紅光一道,化作血劍疾射而出。


    然而這紅光並沒如他們意料的那樣,刺中附近的樹木,引來一陣巨大的破壞,相反,它悄無聲息的沒入了遠方的空間,仿佛那裏立著一個看不到的深洞。


    “桀桀桀……”


    熟悉的聲音響起。


    青棱用手抓緊了胸口。


    她想起那一夜的噩夢,原來那並不是夢。


    “幻境!”她輕輕呢喃著,緩步退到了唐徊的身後,滿臉警戒地盯著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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