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難為奶奶還記得。”駱柯慵懶地倚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說道。


    於珍瞟了眼他麵前的茶杯,含笑示意:“怎麽不喝茶?記得你最喜歡奶奶親手泡的茶。”


    駱柯端起亮白的細骨瓷茶杯,饒有興味地望著裏麵清澄的茶水,輕輕晃了晃,然後抬眼,微微笑著,直視於珍,懶懶洋洋說道:“我是很喜歡奶奶泡的茶,前提條件是,不要添加什麽亂七八糟的佐料。”


    “析析,你應該相信奶奶,奶奶是絕對不會害你的。”被他直接拆穿了把戲,於珍絲毫沒有尷尬的意思,依舊和藹地笑地說。


    輕輕放下茶杯,駱柯輕輕柔柔地笑道:“奶奶當然不會害我,但是對別人,奶奶向來不會手軟的。


    我擔心,喝了您這杯茶,興許以後就再也沒機會,能見到葉析了。”


    “柯柯,你忘了奶奶教過你的嗎?”於珍斂去笑容,淡然道。


    “我當然記得,奶奶的教誨,我從來不敢忘記。”駱柯恭敬地說。


    “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告訴過你。”於珍眼中閃過一抹淩厲,“鬼乃不祥之物,集貧賤、悲哀、衰敗、災禍、恥辱、慘毒、黴臭、傷痛、病死十八難於一身。”


    駱柯低垂眉睫,溫順地聽著,卻默然不語。


    於珍又緩緩說道,“你的朋友葉析,無論他是否存心,他的存在,對身邊的人已經是種大不幸。


    父母、兄弟、朋友……所有接近他的人,必然都不得善終。


    你今日不忍心對他下手,就是害了那些人。”


    “我會看(kan一聲)著他的。


    如果有一天,我沒有能力再消弭掉他的陰煞戾氣,不需要勞煩您動手,我會自己解決了他。


    所以,您大可不必為他費心。”


    “我可不是這麽教你的,我告訴過你,除惡務盡。


    我也告訴過你,心軟是驅鬼誅邪者的大忌。


    我還告訴過你,對敵人的仁慈,就是給自己埋下禍根。”於珍淺啜了口茶水,厲聲說道。


    “您錯了。第一,葉析不是‘惡’,他雖然魂魄不全,不是正常的人類,但是他也不是‘惡靈’,他從未害過人。


    第二,他是我的朋友,我對朋友,向來都很心軟。


    第三,他不是我的敵人,當然要仁慈地對待他。


    至於究竟是埋下禍根,還是積下福祉,隻有時間來驗證了。”並沒有被奶奶的怒氣嚇到,駱柯似笑非笑,慢悠悠說道,“奶奶,妄動殺戮,也是種孽,不是嗎?”


    最後一句話,他拖得很長,尾音咬得很重。


    “柯柯!”被自己的孫子,一條一條逐一反駁,偏偏還找不到否定的理由,於珍顯然生氣了,臉上浮起層怒意,逼緊嗓音。


    駱柯彎著眉眼,依然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奶奶,您的目的,也不是要除掉葉析。


    而是要把他送給羅修,讓他拿去威脅遊程吧?”


    於珍的臉更陰了,冷哼道:“他本來就不是人類,不應該留在這凡塵俗世,讓羅修把他帶去歸墟,有什麽不好!”


    “的確沒什麽不好,我不用再看(看:kan,一聲)著他,也會省掉不少麻煩。”駱柯微挑著唇角,輕輕頷首,似乎是很讚同於珍的這個提議。


    然而,於珍很了解自己的孫子,越是見他笑得雲淡風輕,神經越是繃得更緊。


    隻聽駱柯柔柔和和地接著說道,“遊程是人類,可不是歸墟裏的人,更不適合生活在深深的海底。


    這樣吧,您叫羅修把他送迴來,我就把葉析交給他。”


    於珍給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更加生氣了,憤懣地瞪著駱柯。


    “怎麽……您覺得我說的不對?”駱柯徐徐吐出口氣,慢條斯理地說,“葉析魂魄不全,可是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羅修呢?他可是把陸地上的一個正常人類,抓到歸墟去了。


    就算是要替天行道,我們也應該先找羅修的麻煩吧?


    所謂幫理不幫親,奶奶,您可不能偏聽偏向啊。


    怎麽著對待葉析,也要公正一點。”


    目光陰冷地盯著駱柯,足足盯了有半分鍾,於珍陰測測說道:“你這是在指責奶奶處事不公?”


    “我怎麽敢置喙奶奶?”駱柯很誠懇地說,“我隻是怕奶奶被親情蒙蔽了眼睛,被羅修給利用了。”


    “至親不過骨肉!”於珍被他毫不留情麵地不停駁斥,心裏的火早就蹭蹭往上冒了,冷哼道,“羅修是你的親舅舅,他又不是要把葉析怎麽樣。


    你就把那個不是人的家夥,交給他,又能怎樣?”


    駱柯抿抿嘴:“他的確不是要把葉析怎麽樣,他不過是,要利用葉析轄製遊程罷了。


    奶奶,駱家人驅鬼逐邪,是因為它們為禍人間。


    說白了,就是因為它們傷害到了人類。


    羅修強行擄走遊程,他的行徑,和那些惡鬼兇煞有什麽差別?


    奶奶,您不但不阻止他,反而要幫他,這不但是有違駱家的祖訓,也是助紂為虐。”


    於珍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唿哧唿哧喘著粗氣,張了張嘴,豎起眉毛,厲聲說道:“我和羅修,不是陸地上的人,當然不必強行遵守你們的那些勞什子規矩!”


    見老太太被逼急了,開始蠻不講理了,駱柯也不著惱,眨了眨漂亮的丹鳳眼,依然笑意盈盈:“奶奶,若是你們不願意守規矩,說不得,我也要用些非常的手段了。”


    “你這是要跟奶奶作對嗎?!為了一個不是人的所謂朋友?!”於珍已經氣得眼睛直噴火了。


    “奶奶,我哪裏敢跟您作對?”駱柯滿臉委屈,“我自然是愛重奶奶的,別說一個葉析,十個百個也沒有奶奶您重要啊。”


    這句話說得還算合於珍的心意,不耐煩地揮揮手,哼道,“既然如此,你就把他給羅修吧。


    朋友嘛,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當日你和那個曠野何等的要好,分開沒幾日,也就拋在腦後了。


    沒了葉析,你自然還會結交新的朋友。”


    “那可不成。”駱柯搖搖頭。


    “怎麽還不成?!”於珍剛剛壓下的火氣,又蹭地躥了上來。


    “拿葉析跟奶奶您比,我肯定是看重您的。


    羅修嘛……一個托庇別人才能見上一麵的舅舅,怎麽能比我的朋友更重要呢?”


    “再怎麽說,他也是你舅舅!”


    “奶奶,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老子還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所以我們修道的人,是不講究血緣親情的。


    我們常說‘諸惡莫做,眾善奉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駱柯輕輕笑道,“奶奶,人間小情小愛不過是虛妄。


    我們修道之人,德行大道,才是正途。


    這些,可都是您教我的。”


    於珍默然,過了一會兒,冷冷道:“你這是鐵了心,要護著那個葉析了?”


    “您固然愛重自己的弟弟,我也憐惜自己的朋友啊。”駱柯表情自始至終都很溫順,語氣也輕飄飄的,於珍卻知道,他是很認真的。


    她默默地端詳著駱柯,半晌,不無傷感地說:“駱家人,命中缺壽。


    所以無論先天資質如何,注定都不會有太高的修為。


    我本來以為,你父親,有我歸墟人的半支血脈,會擺脫短壽的命運。


    沒想到,一場交通意外,依然奪走了他和你母親的生命。


    你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也是駱家子孫中,資質最好的一個。


    現在就讓我看看,你這個徒弟,究竟學得怎麽樣。”


    “奶奶……”駱柯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麵上卻依然不動聲色,擱在腿上的雙手,悄悄捏了個指訣,“您是要考較我嗎?”


    於珍幽幽歎了口氣:“佛家弟子說,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既然答應羅修,把葉析交給他,自然不能言而無信。


    你是我的親孫子,我也不能不給你機會。


    這樣吧,隻要今天,你能從這個房間裏走出去,我就再不為難你的朋友。”


    駱柯心中一緊,他的所有道術都是學自於珍,當然知道於珍的厲害手段。


    何況,於珍和羅修一樣,來自歸墟,體能自然是極好的。


    別說於珍是自己的奶奶,和她動手心裏就先怯了。】


    就算是換成個毫無關係的外人,他也不願意跟這樣的對手叫板。


    然而,此時他若是退縮,葉析妥妥地就會被羅修帶入歸墟中,隻好硬著頭皮,微微笑道:“奶奶,您可要說話算話啊。”


    於珍沒再說話,緩緩打開麵前的茶壺。


    一股陰冷陰冷的青煙驀然從壺中躥出,嫋嫋騰騰升至半空中,竟是一股冤魂凝結的怨氣。


    駱柯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道黃符,拋向那青煙,口中念起解冤結咒:“眾生多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世結成冤,三世報不歇。


    我今傳妙法,解除住冤業。


    聞誦誌心聽,冤家自三滅。”


    道符落到青煙中,青煙像被疾風吹著,驟然散開。


    它後麵的於珍,挑了挑眉毛,也默念咒語,雙手交握,向前一推。


    隨著她的動作,青煙迅速聚攏成一個扭曲的人形,直向駱柯兜頭撲來。


    這種冤魂結成的怨氣,陰煞之氣十分重,駱柯忙閃身避開。


    那怨氣聚成的青煙反應十分敏捷,撲了個空後,化尾部為頭,竟然直接就再次擊向駱柯。


    駱柯退得稍微慢了點,被它以煞氣擒住肩頭。


    駱柯忙捏著指訣,念起祈火咒,一道火光,騰地燒向自己肩頭。


    他用的是金剛罡火,不會傷人,隻能焚燒陰煞惡靈。


    那青煙被燙得立刻縮了迴去。


    旁觀的於珍,露出異樣之色,喃喃說道:“我沒想到,半年不見,你已經能夠操縱金剛罡火。


    以你的資質,若是潛心修為,必成大器。


    可惜,凡俗之心太重,為了區區一個葉析,連奶奶都要對抗,可見也隻能了了罷了,實在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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