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之行,竟出乎意料地順利。


    走出國子監後,唐懿還在慶幸今日有薄、張二位先生在側,雖不知道他們為何施以援手,但隻要同他們目的一致即可,唐懿伸手撫了撫繼子的額頭:“日後允哥兒入國子監讀書,記得多向簿司業、張教授示好,他們二位對你有大恩。”


    宋允知對了對手指頭,大恩他不知道,但是這兩位先生摁著他下跪時手勁兒是挺大的。


    事已成定居,宋允知除了還有點懵之外也沒有別的感覺。走一步算一步吧,不然還能如何?他總不能現在折返迴去告訴陳先生,其實他在作詩寫文章上麵一竅不通,是個笨蛋?真這麽做無疑得罪了國子監,那他爹日後在相府的日子肯定更不好過了。


    不多時,賀延庭忽然又有些饞了:“母親,允哥兒今日拜師成功,是不是該慶賀一頓?”


    宋瑜麵露尷尬,他記得唐懿把所有的錢都投去鋪子裏了,如今隻怕沒錢慶賀。至於他自己,花錢一向沒個定數。宋瑜摸了摸,自己荷包裏麵一個子兒都沒了,看著鼓囊囊的其實裏頭是孩子塞進去的茉莉花瓣。


    貧窮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宋瑜剛想開口糊弄過去,不料唐懿並未多猶豫便同意了:“那便去酒樓先點幾道菜吧。”


    竟然真的能去!賀延庭跟宋允知二人當即喜笑顏開,對他們而言,隻要有好吃的就行。


    唐懿從前並不會在吃喝這種小事上虧待了孩子,哪怕如今落魄,也見不得孩子饞成這樣。大人尚且忍得了,孩子卻受不住這個罪。


    不過是出去吃頓飯而已,難得兩個孩子都高興,滿足一下也無妨。唐懿轉了轉手上最後一隻鐲子,她那些的首飾都被收迴去了,隻留下身上戴的一些釵環鐲子充當門麵,這陣子在外應酬當掉不少。


    唐懿打定主意叫忍冬去當鋪,她當了那麽多,也不缺這一隻玉鐲了。然而她那隻鐲子到底沒當成功,才到酒樓,唐懿便遇上禮部尚書夫人韓虞。韓虞同唐懿早年間相識,關係親厚猶如姐妹,如今甚至還一塊開了首飾鋪子。


    韓虞出行一向前唿後擁,隻是她見了唐懿一家之後便叫丫鬟都去邊上候著,別打擾她們姊妹說話。


    引入雅間後,韓虞佯裝不經意地打量起唐懿身邊的父子倆,隻一眼,頓時驚歎不已,碰了碰唐懿的胳膊,小聲詢問:“這便是你帶迴來那兩人?”


    宋瑜覺得這個話題有些別扭,不參與討論,打過招唿之後便帶著兒子還有賀延庭去裏頭先點菜了。


    丞相府對宋瑜父子倆諱莫如深,約莫是怕壞了唐懿的名聲日後不好聯姻,從不讓府裏人外傳。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會知道的總會知道,韓虞便是其中之一,她去求證時唐懿也幹脆利落地承認了。當時她還氣急敗壞地責怪唐懿糊塗,此刻望見宋瑜那出挑的模樣,才感慨地道:“先前我還勸你三思,如今見了真人才覺得自己見識短淺了。”


    那小的機靈可愛,大的更是俊朗不凡,父子倆還都帶著一股天真,看著就好騙。想她們家老爺,才三十歲卻已有老態,跟她反正沒得比,跟唐懿家的這個更沒得比。沒見到人之前韓虞覺得唐懿虧了,眼下知道了模樣韓虞便放心了,先不說家世,隻這長相帶出去便麵上有光,唐懿無論如何也虧不了。


    唐懿不置可否,當初她決定救人時除了看在宋瑜父子倆孤苦無依的份兒上,宋瑜那張臉也是一大原因,哪怕唐懿沒有別的心思,隻是單純將人放在身邊都覺得賞心悅目,確實不虧。


    韓虞好奇心一起,便逮著唐懿刨根問底:“你家這位看著嬌生慣養,他平日裏都喜歡做什麽?”


    唐懿迴想了一下,但是她這一路太忙了,根本無暇分心宋瑜喜歡做什麽:“他沒什麽喜好。”


    “怎麽可能沒有喜好,那他沒事兒的時候都在做什麽?”


    唐懿遲疑了一下,她印象中,宋瑜沒事就是哭,喜極而泣,哀極而泣,怒極而泣……沉默了一會兒,唐懿頗有些無語地迴了一句:“在哭吧。”


    在哭?


    天呐,韓虞倒抽了一口涼氣,詭異地停了許久,眼裏閃閃發光有種唐懿看不透的意味。良久,她忽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福氣。”


    唐懿:“……?”


    她在說什麽?


    韓虞聽到了些不能聽的,心滿意足,臨走前還給唐懿他們一家四口結了賬。


    宋瑜對這份意外之喜本來是高興的,但是那位夫人臨走前看他的目光有點奇怪,他心裏毛毛的,愣是高興不起來。


    吃得最歡的是宋允知跟賀延庭,這兩家夥見到吃的,什麽煩惱都拋到腦後了。


    待他們迴府後,竟然有人在府門外迎接。唐懿扯了扯嘴角,心頭卻覺得索然無味。父親還真是,隻看利益。


    正院的兩個小廝接了這一家人入府之後,便在打聽拜師的事,賀延庭看他們這樣子,總算出了一口惡氣:“那還用問,自然是已經定下了,三日後允哥兒就去國子監拜師!”


    小廝驚歎連連。


    宋允知雖然不清楚日後如何,但是見到他們看過來立馬把身板挺直。


    小廝誇獎道:“小公子當真聰慧過人,怪不得姑奶奶如此看重您。今兒晚上府上設宴,一則是為了兩位老爺接風,二則也是為了慶賀小公子拜入陳大人門下,相爺特意交代您幾位前去赴宴。”


    唐懿問:“大哥二哥迴來了?”


    “帶了口信說是今日迴程,不過得等到傍晚才能歸家。”


    唐懿冷淡地應下了,她知道,什麽慶賀拜師都是順帶的,若是今日陳大人並未相中,等著他們的依舊是冷嘲熱諷。


    宋允知才吃飽了一頓,對這場晚宴興趣不大,而且唐郢先前說話太惡毒了,宋允知父子倆對他提不起一絲一毫的好感。那大老爺唐隨風偏寵小妾生的龍鳳胎,應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至於二老爺,宋允知對他不了解,不予置評。


    但很快,宋允知便見識到了這位二老爺的能耐。


    相府晚宴依舊設在正院,因是家宴,並沒有絲竹管弦,但是菜品卻異常豐富,奉茶奉酒的女婢裙袂翩翩,往來不斷,堂外架著爐子,上麵烘著果皮,清風拂動間有股甜蜜的果香襲來。


    宋允知跟賀延庭被唐懿帶著,先去見過唐郢跟宋老夫人。得知宋允知真的拜入陳素門下,唐郢破天荒地給了他一個好臉,叫人帶他先入座。


    至於宋瑜,他依舊沒能上前跟唐郢說句話,被帶去了最下首。宋瑜並不敢反抗,不待見就不待見吧,總比挨罵要強。


    宋允知坐下之後還在打量著夫人的兩位兄長,唐隨風能看出上了年紀,且不苟言笑,性子與唐郢相仿。他身邊不止坐了謝氏,還坐著一對龍鳳胎,那二人自宋允知進屋子後便一直對他冷眼相待,想是記恨方啟明的事。


    唐隨安年輕些,身邊隻有王氏跟唐玉其,也不似唐隨風那般正襟危坐,飲了幾口酒便有了醉意,朝著宋允知這邊瞥了好幾眼,眼神已經有些不清明了。


    宋允知仰著小臉,嘿嘿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小牙齒。


    他不怕生,隻要不是麵對唐懿、不是麵對先生,他從來都沒怕過人。


    但是唐隨安酒意已經上頭了:“這就是小妹給延庭找的新爹跟兄弟?”


    屋子裏陡然一靜,唐郢那張臉又有轉黑的跡象,唐懿私自改嫁這事兒,在他麵前是提不得的醜聞。


    宋瑜冷不丁被點了名字,趕忙低頭。宋允知跟賀延庭也麻了,隻有唐懿不喜不怒地望著對方:“怎麽,二哥有什麽高見不成?”


    王氏狠狠地擰了一把唐隨安的大腿,唐隨安吃痛,搖了搖頭:“沒什麽,你想找就找吧,反正賀家也不中用了,早晚要倒,找個好看的總不委屈自己。”


    賀延庭:“……”


    二舅舅總是有能耐讓所有人不高興。


    唐隨安轉向他大哥,身為大理寺少卿的他有句話不得不說:“聽聞你們大房的方管事最近犯了事?要我說,這也不是什麽正經親戚,不過是賣身進府的仆從罷了,犯了事直接攆出去即可,何必留在府裏壞了家風呢?兄長身為工部侍郎,若是連小家都管不好,如何能將工部治理妥當?”


    宋允知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這二老爺,好強!


    唐隨風跟唐郢的臉色已經不止用漆黑來形容了,就連那兩個小孩兒也臉色鐵青,兩人都沒想到,祖父還沒說什麽二叔卻跳了出來,這感覺真像是吞了隻蒼蠅,難受至極。


    什麽叫不是正經親戚,怎麽就不是正經親戚了?兩個小孩兒氣得麵色漲紅。


    王氏跟唐玉其也覺得丟人,攔又攔不住,圓又圓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唐隨安喝醉之後將一屋子的人都得罪了幹淨。


    唐郢忍了忍:“老二,你喝醉了。”


    唐隨安嗤笑一聲:“我千杯不倒,怎麽可能醉?即便醉了方才那句也是實話,大哥的確處事不公,爹你也是。”


    宋允知跟賀延庭偷偷咧嘴笑了笑,但是很快賀延庭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唐隨安又逮到了他:“這個新收的小侄子有點子能耐,竟然能拜入陳大人門下,延庭你可得加把勁兒,否則以你的資質是出不了頭的,畢竟你那腦子隨了你爹,跟你母親沒有半分幹係。”


    賀延庭笑意頓收。


    他看著還算鎮定,但是宋允知總覺得他已經快要被活活氣死了。


    唐隨安這話影響深遠,大概是真的傷了賀延庭的自尊心,等到晚宴散去之後,唐懿本想要給賀延庭布置功課,不料安分了一天的賀延庭忽然牛脾氣上來,不僅不聽話,甚至還頂撞了兩句。


    唐懿壓下火:“就因你舅舅那一番話便開始鬧脾氣,現在是能鬧脾氣的時候麽?還有多少天便要入學考試了你想過沒有?”


    賀延庭望著旁邊的宋瑜宋允知,一陣莫大的委屈襲麵而來,他惱怒道:“我什麽時候因為二舅舅的話鬧脾氣了?”


    他氣的一直是母親,母親這樣做不就是也覺得他資質平平,要不然怎麽隻給他一個人留功課?這麽怕他丟人是不是?都瞧不上他是不是?等著,他會讓所有人後悔的!


    宋允知在邊上看著,一頭霧水,這又是咋了?


    係統嘖嘖兩聲:“這孩子什麽時候這麽敏感了?”


    不是一向很粗糙的嗎?


    賀延庭生氣比較別致,他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徹夜點燈苦讀,雖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進去了,但卻真的熬了一整夜,把他母親布置的所有功課統統寫完。等到第二日一早唐懿叫他出來吃早飯,賀延庭頂著兩隻碩大的黑眼圈出來,仍舊板著一張臉,對所有人都是一副冷漠至極的樣子,他甚至都不願意吃飯,當著唐懿的麵隻喝了一口水就迴去繼續讀書去了。


    冷漠且高傲,但是又有點好笑。


    宋允知大為佩服,他即使生氣都沒辦法對自己這麽恨。不吃飯已經是極限,還熬夜做功課,真是個狠人。


    唐懿也覺得頭疼,她完全理解不來這孩子究竟在想什麽,甚至覺得匪夷所思。但她怕這個孩子真把自己給餓死了,隻能望向那個更小的。


    宋允知會意,立馬揣了兩個包子鑽過去,敲了敲房門,沒人應。


    宋允知直接破門而入了,果然,門也沒鎖。


    賀延庭兩眼對著書本,耳朵卻豎了起來,心中期待滿滿。但是這份期待在見到來人是小屁孩兒之後化為烏有,怎麽是他啊?賀延庭氣得捏了一下他的臉蛋,聞著肉包子的味道,氣得立馬拿過來啃了一口。


    他是真的餓了,但是母親一直不道歉,他不能當著她的麵吃飯,就得讓她後悔去。


    宋允知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不疼,但是他覺得自己的尊嚴被挑釁了,而且看賀延庭這樣子也知道他沒什麽大問題,於是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突然道:“我方才如廁沒洗手。”


    說完立馬跑出屋子,將門一扣。


    “宋允知!”裏麵傳來憤怒的公鴨嗓聲。


    宋允知蹦蹦跳跳地跑到唐懿跟前:“夫人放心出去吧,他沒事兒的。”


    唐懿也不擅長解決這些,他既然勤奮起來,那就再加點功課吧,唐懿讓忍冬記下功課,自己則出去看鋪子去了。


    賀延庭單方麵地鬧了兩日別扭,沒見他母親低頭,甚至都沒覺得母親擔心自己,功課反而越來越多了,再這麽下去,他真的要累死了。傷心地哭了一場之後,第三天他扛不住,跑出來終於正常吃飯了。


    一場家庭矛盾化於無形,一轉眼,便迎來了宋允知正式拜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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