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那麽一小會的無所適從之後,左恆將書收丟進了身後的藥簍子裏,一路小跑迴了縣上。


    年輕教書先生說的那麽多話裏麵,真正被她放在心上的還是山上和神仙兩個詞。


    原來山上真的住著神仙,李先生就是山上的神仙。


    不過神仙好像和她也沒有什麽關係就是了。但是孫大夫他們可能想知道。


    左恆頭一次跑的這麽快。


    她心跳的也快,砰咚砰咚的似乎都能在耳邊清晰地聽見。她跑過巷口血跡未幹的窮巷,鑽入人群又竄出人群,像是離弦的箭簇,直到藥材鋪的門口才逐漸放緩了步子。


    她大口喘著氣,推開了藥材鋪的大門,鋪麵而來的是一股藥味,並不好聞,但她早已經習慣,隻是因為用力過猛吸了太多空氣,咳了兩聲。


    近幾年藥材鋪的光景也不是很好,縣後麵就是山,許多人家都略微識得一點草藥,小病小災的自己采些益氣止咳的草迴來,煮了熬水喝,多挺幾天也就好了,實在迫不得已才會去鋪子上買藥。


    好在縣上也不乏肯在病時大肆購入藥材補品的富人,藥材鋪子裏也就隻有孫大夫祖孫兩個人,收支抵消之下也還算湊合,至少養活了半個左恆。


    之所以說是半個,一是左恆平常隻收幾文錢當作酬勞,隻有在挖到年份足夠長的山參的時候,才會在孫大夫賣了山參之後收取一些提成。


    她這些年賺的錢,按照正常的柴米油鹽開支來算,根本養自己不活。可是左恆偏偏活得挺好,大米和鹽是花錢買,柴火則是秋天的時候一次性上山拾掉一年的份。


    就連油水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她能赤著腳在冰涼刺骨的小溪裏呆上半個時辰捕魚;也麵不改色踩在高且纖細的樹枝上掏掉半窩鳥蛋;甚至還做過陷阱,捕殺過野兔。


    也正是因為這樣想盡了方法活,左恆雖然看起來比同齡人瘦弱,體力和反應卻比他們好上太多。


    她在諸如猴子一類的山林動物身上學到的覓食動作與對危機的反應足以讓她撂倒大多數普通的成年人,在窮巷裏頭是出了名的怪異和兇悍,除了馬老大自恃學過武藝之外,其它人輕易不敢招惹。


    店鋪內半闔著眼的打盹老大夫聞聲瞧向門前,看到門口的左恆之後頓時來了些精神,問道:“怎麽今天來得這麽早?挖到好東西了?”


    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老大夫笑起來的時候臉頰和眼角的皺紋會有特別明顯的堆起,一層一層的,無端有些恐怖,至少尋常小童絕對不會喜歡。


    但是左恆不這麽覺得,在左恆眼裏,老大夫孫行是縣上數一數二的好人。她對著來了精神的老人也擠出一個笑,“挖了滿筐年份高的藥材,好賣。”


    滿了?老大夫慌不迭走出櫃台,伸手準備幫忙卸下她背後的藥簍,“太重了,太重了,背著對身子骨不好。”


    “娃兒你慢著些,下次不要挖這麽多,為了這把老骨頭累著自己不值。”


    在他的手伸過來之前,左恆就已經從善如流地卸下了背後的藥簍,於是老者隻能硬生生將動作改為撫上自己參差不齊的長須,歎了一口氣:“今天我再給你加幾文?”


    他要是多給太多,眼前的女童是斷然不會接受的。經營了一輩子藥材鋪的老人自詡什麽縣上的風浪沒見過,唯獨沒見過左恆這麽個報恩法。


    別說是他經營藥材鋪子收藥材了,就是他不收藥材,左恆估計也時不時采上一堆放在他家門口。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認死理。


    在他撫須長歎的時間裏,左恆已經把藥材從藥簍子裏麵一株株掏了出來,按照種類分別堆到了角落裏。


    最後她撿起了被她放在一下子就空蕩起來的藥簍中的那本書,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沾染了灰塵的封麵,又捏住書脊抖了兩下,才歪頭看向老人的長須。


    “小泉從從私塾迴來了,我之前看見李先生出縣城,李先生他……”她說,還沒說完就被孫行打斷了。


    “可不是迴來了,剛給我好不容易養好的胡須一頓折騰,現在這會子在屋裏不知道幹什麽呢。”老大夫有些心疼的上下捋動自己的長須,同時朝屋內喊了一聲,讓他的小孫女出來。


    老人孫行的小孫女叫孫泉。六歲,父母早喪,也不知怎麽就養出一副頑皮搗蛋的性格,對能上山下水的左恆崇拜得緊,恨不得跟個小跟屁蟲似的成天跟在她後麵,平時左恆來的時候,總是第一個竄出來問這問那,半點沒有學堂學生該有的樣子。


    往常她早就該從屋裏跑出來了,今天也不知是怎麽迴事,連孫行的話也不理。


    將那堆藥材交給了老人處理後,左恆掀開縫著棉絮的厚簾子進了屋。屋裏的光線有些暗,好在擺設簡單,她輕易就看見了那團不斷抖動的被子。


    不懂婉轉為何物的左恆直接上前掀開了被子。縮在被子中的小姑娘整個人臉帶都埋在床上,有細微的啜泣聲傳來,她肩膀一顫一顫的,模樣別提有多可憐。


    左恆拍了拍她的背,小姑娘這才迴過頭,哽咽還是止不住,往日裏一雙明媚有神的杏眼都是腫脹的。


    左恆有些心疼。


    孫泉調皮是調皮,卻也懂得分寸,正事麵前向來乖巧,從來不會妨礙爺爺孫行給人抓藥看病,甚至還經常自告奮勇地幫忙。


    她纏著左恆問東問西的時候,左恆麵上不顯,心底其實很喜歡這個小妹妹一樣的存在。瞧見她這般委屈的樣子,也無法像平常一樣癱著張臉了,而是壓低了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輕柔一些,“怎麽了?”


    聽她這麽問,孫泉直接撲到了她的懷裏,仍然是小聲啜泣,不敢讓外麵的孫行聽見,


    “李先生......走了,送書給我......嗝兒”腫著眼睛的小姑娘打了個嗝,斷斷續續給她講述,“王二......搶,搶了我的書。”


    “先生說書,書......不能,不能丟的。”


    大概弄清楚原委的左恆恍然大悟。


    孫泉小姑娘特別特別喜歡李先生,喜歡到能安安靜靜在學堂念書。小姑娘還曾經說過長大要當李先生的娘子,嚇得正在搗藥的孫大夫差點翻了藥。


    不過王二的名字倒是耳熟。左恆想了一會,才想起來這個名字她在王家聽到過,應該是李先生口中王澤的那個弟弟,大名王端,大晚上在屋裏麵嚷嚷著跟他哥走的那個。


    她的記性很好,哪怕是無意之間聽到的東西也能記住。


    巷子門口算卦的道人是神仙,教書的李先生也是神仙。道士帶著王澤上山當神仙去了,沒有帶王端,所以他要泄憤搶同樣是神仙的李先生留下的書報複?


    左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看著孫泉可憐兮兮的樣子,難得的沒了辦法。


    “......別哭,李先生是神仙,你哭了他就知道了。”她兇巴巴地將方才擱到床邊的書塞到了孫泉懷裏,正是年輕先生的臨別贈物,“我這裏有一本他拿在手上的,收好,別叫人瞧見了又搶去。”


    小姑娘看看被塞到懷裏的書,又看看左恆,哭得更厲害了:“先生說一個人隻能一本的,沒了就是沒了。”


    “給我了你怎麽辦。”


    左恆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腦袋:“沒事的,李先生很好,我以後見麵再問他要一本。”


    擅自把別人的贈物送出去確實有些不禮貌,不過話說迴來,像李先生那樣的脾性,應該不會生太大氣?


    而且李先生既然是神仙,肯定是無所不知的,自己把書送出去,這不是也沒有降下什麽懲罰來阻止嘛。


    反正自己不需要,而且書已經是自己的東西了。


    做了虧心事又給自己找理由的女童有些愧疚,但是又沒有那麽難過和難以割舍。


    她不大識字,書對她的用處其實也不是那麽大。留在家裏說不定還可能被人偷走或者是被自己一不小心引了柴火。


    不如送人。


    她此刻全然不知自己送出去的那本書裏麵到底藏有多麽珍貴的寶物,又拱手讓了一份多大的機緣,但就算是知道了又怎麽樣?


    千般好萬般好,但是她不需要,有書沒書她一樣活,就是這麽道理。


    看著仍然是悶悶不樂的孫泉,左恆咬了咬牙:“再這樣,來年不帶你上山了。”


    聽到心心念念的兩個字,小姑娘一雙杏眼瞪得很圓,終於是破涕為笑,脆生生的聲音還帶著些沙:“好。”


    ......


    ......


    左恆背著小半袋米迴到窮巷的時候,巷口的血跡旁邊還零零散散圍著幾個人,看到她迴來的時候,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她在巷口停下腳步,認出他們是經常跟在馬老大身後的那幾個。


    “以後別去我家,我打不過馬老大,不代表我就害怕你們。”她說,“都是這個地方出來的,我是什麽人你們也清楚。”


    女童分明什麽也沒有做,說話的力道也不重,可被那雙黑漆漆的眸子盯著,聚在巷口的人總感覺有股說不出的寒意。


    或許是她忍讓的有點久,也從來沒有主動表現出過自己的侵略性,以至於讓他們忘記了眼前的女童曾經死死守在她家的破門前,為了不讓人闖進去衝撞她娘親,拿著鈍掉的藥鏟子敲碎過別人的膝蓋骨。


    那個時候她的眼睛也是現在這般黑白分明,眼瞳裏麵又什麽也沒有。


    他們下意識退到了一邊,給左恆讓出了一條道。


    將想說了很久的話終於說出來的左恆再也沒看那幾個混混,背著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糧食迴到了自己的那間破屋。


    半塌屋頂的茅草堆上新站著隻黑漆漆的鳥兒,茅草上還多出來個鳥巢。


    左恆下意識就提了提肩上的藥簍背帶,看向新來客的目光裏充滿戒備。這隻鳥要是啄她的米吃怎麽辦?


    破屋子的新客人好似明白她的所想,發出一聲奇怪的鳴叫,轉過了身,隻留給左恆一個形如魚尾的尾羽和帶著不屑的背影。


    左恆進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米缸拿東西蓋得嚴嚴實實,防止被鳥啄了去。


    千裏之外,趕著驢前進的青衫讀書人笑著搖了搖頭。棋差一招,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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