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禾做了個冗長的夢,夢裏是三萬裏的風沙狂吼,延綿的陰雲被淒厲狂風卷的翻來覆去。


    風沙刮得她睜不開雙眼,隻聞耳邊唿唿風響。


    有個渾身濕漉的紅衣少年郎,以劍斬散了迷眼的風沙,於其間踽踽前行,手提諸嶽長劍,眉目間盛滿了支離破碎的哀傷。


    那個少年聲嘶力竭,一聲一聲地喚她,“十禾,十禾,十禾。”


    十禾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向那個少年奔去,可萬裏黃沙再度被狂風席卷,一切皆是幻像。


    她拚命的奔跑,尋找,撥開那層層撲麵黃沙,她找啊找,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少年。


    忽然,十禾聽到微弱的唿喊:“十禾。”


    她猛的迴過頭,隻見一片飛揚的衣角。


    少年被流沙掩埋,為黃沙所覆蓋,被一點點吞噬在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十禾拚命追逐,向少年伸出手,可是直到她跪倒在地,還是什麽都沒有抓住。


    她的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斷掉了,有什麽東西在心底流淌成河。


    這個故事裏,那個紅衣少年郎,愛上了一個姑娘,用盡全身力氣,豁出性命,可是,姑娘呢?從一開始,就是姑娘的騙局……


    整整五百年,隻為最後的那一段時間,甚至隻為了最後那一刻……


    都是謊,全是謊……


    “啊——”


    十禾猛然驚醒,想要起身,卻是直接從床上摔了下來,骨碌碌滾下,不知道撞到了哪裏。


    入眼四處皆是漆黑,心髒肺腑好像被剜了一刀又一刀,喉中苦澀如同飲毒。


    為什麽沒有死呢?


    她爬起身,後背靠在床沿,蜷緊了身軀在那黑暗當中,抱膝無聲痛哭,淚水像是不會枯竭一般。


    殿門被推開來,篩入一段月光,青玉色的身影推門而入,卻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年。


    “師尊……”她少了半截舌頭,這兩個字卡在喉嚨裏,也沒能完全發出來。


    怔了片刻後,鍾鼓輕輕將十禾抱起,重新放到床上,微涼的指尖輕撫十禾的耳邊,她仍然在不斷啜泣。


    流光於他指尖緩緩溢出,貼於十禾的後耳出,沒多久,她的腦子便沉重起來,神識愈發混沌。


    鍾鼓輕撫她的後背,“睡吧,醒了,便都好了。”


    十禾被抱在鍾鼓懷中,輕聲安撫著,那細碎微光摧人昏沉,她便伴著那流光緩緩入睡。


    可即便睡著了,眼淚還是會流出來,心還是會痛。


    即便不夢見,也會日日盤旋心上,一刻不忘。


    此後連著七八日,十禾都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帷幔,即便是舌頭已經被接上了,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所有來看她的人,她都竭力努出笑容來偽裝出極燦爛的模樣。


    可其實來看她的也隻有鍾鼓,月老,除此之外,隻有曾經在月老的姻緣府,和司命星君殿的幾個同僚,也有來看過一眼。


    十禾躺在床上很安靜,那是從未有過的平靜,連眨眼的次數都少的可憐,但是夜深人靜的淚水卻格外的多。


    她好痛好痛,她對一個深愛自己的少年犯了極重的過錯。


    她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說,可她自私地怕他離她而去,一直都沒有坦白。


    這日,晨起之時。


    鍾鼓便端了碗藥,緩步推門入內,坐在十禾床邊。


    十禾斂了斂神色,坐起來伸手要接過藥碗,鍾鼓卻隻是看著她,並沒有鬆開端碗的手。


    他的神色一派平和淡然,眸中存了些許柔和之意,便那樣望著她。


    許久才移開眼,將透黑的藥汁微微攪動,便舀了一勺藥汁送到她唇邊。


    十禾有些惶恐地低下頭,伸出手放在藥碗下頭攤開來:“十禾,不敢勞煩師尊。”


    鍾鼓也不勉強,將手中藥勺收迴碗內,平穩地放在了十禾攤開的手上。


    十禾雙手接過藥碗,仰頭任憑苦澀的藥汁,在唇齒間打轉,仍是一口喝完。


    平日裏,她是極不喜歡這些苦藥的,可如今卻不覺得有多苦了。


    鍾鼓隨手變幻出一顆蜜餞來,送到十禾唇前,十禾猶豫片刻,還是張嘴咬住了那顆蜜餞。


    含糊道:“謝師尊。”


    鍾鼓的眉目間,仍是與往日無異的淡漠無波,掌心微微收緊:“你可是,對長歌動了情?”


    十禾不自覺顫栗,手中的藥碗失手掉落,於地麵摔得四分五裂。


    她也隨即掩飾般地,劇烈地咳嗽起來心上如被什麽東西碾壓而過,寸寸腐爛生疼。


    她垂著眼瞼,以袖掩住唇邊,矢口道:“咳咳,我不知道,師尊,在說什麽。”


    “鄢墨。”鍾鼓凝神看向十禾,一字一句重複道:“你可是心裏有了他。”


    動情嗎?她自然是心裏有他的,可她和他不可能了從她騙他的那一刻起就再沒有了可能。


    十禾咳嗽的動作停止,渾身自足尖道每根發絲,寸寸發僵,她的袖口慢慢垂直身側。


    “不,師尊多慮了。”她否認,似乎這樣她便可以,真的把那個人,從心裏連根拔去什麽都不記得了。


    鍾鼓拂袖,微微斂目,似有歎息卻也不在追問,隻是莫名說了句:“多笑笑。”


    十禾不大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但還是點了點發僵的頭顱。


    鍾鼓的話向來是極少的,今日也算是破天荒了,說完了便轉身離去不再做停留。


    殿門被輕輕合上,煦色韶光,透過窗柩,掩映著殿外花木,於殿內的純白石麵之上,鋪灑織就一番水墨丹青。


    十禾在這數十日裏,頭一迴下床,她推開了窗,煙嵐嫋嫋,拂麵微風帶著絲縷的桃花香氣。


    繽紛落英簌簌下墜,滿樹碩果累累,桃花撫著桃子的麵頰,宛若畫卷。


    彼時頭一迴踏入芳華殿,她曾為這花果同結而驚奇。


    她問:為什麽叫芳華殿呢?


    鍾鼓答:我有個弟弟,他喜歡熱鬧喜歡好看的景色,便同我說,如果以後我們有了自己的宮殿便叫做芳華。


    她又問:那師尊你弟弟也住在這嗎?


    這是她於這天界為數不多的記憶中,僅存的這般清晰。


    想來那是她頭一迴聽說鄢墨,算不算第一次的交集呢?


    原本不過是一句話,後來怎麽就刻入骨髓,印入魂靈,開始那麽痛了呢?


    這一夜,十禾的枕頭很濕很濕,連被子上也全是淚水,但淚水幹的很快,幹了之後也沒有留下什麽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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