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將碧兒和鄭蕭蕭兩位姑娘送走;一迴昆侖派,一迴白蓮宗。雖然她們心有不舍,遲遲不願離去,可是又沒有完全的理由留下來,隻有依依不舍。三個人心中都為沉重,有種壓抑說不出的痛苦,直錐心臆,原來世間盡多別離苦,隻有心靈相通的人才會感受到命運無常,你我皆凡人,無法左右世間一切,仿佛隻有聽天由命,雖有不甘,也是枉然。


    袁承天迴轉京都,但覺去時快意,來時心事愁苦。夜色漸濃,京郊之處,一片破屋爛牆,這裏是京城窮苦人的住所,因為在京都人分三六九等,民亦有貴賤;將相王侯,錦衣玉食,每日山珍海味,所以不必為衣食所憂,他們的子女也不必擔憂,因為爵位世襲,可以永享這天朝上國的太平盛世!


    世人皆說英雄不為稻梁謀,隻為君王社稷安!可是那低層衣不裹腹的民眾情何以堪,隻有在風雪中討生涯,因為他們的悲苦命運一出生便已注定,無法更改,在塵世中做一個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湮滅在曆史長河中,不為人知,世人單單知道的是那些帝王和將相的無上武功和偉業,誰又會去想起那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累累白骨,——那都是平民百姓的兒女啊!


    忽然一處破爛不堪,風吹破牆,門窗撲撲作響的宅子發出兒女的悲淒啜泣聲。袁承天心中一動,心想:莫非京畿之地又有歹人欲行不軌之事。他翻身躍入牆內,隻見月光微明下一雙年僅七、八歲光景的小兒女在哭泣,地上橫躺著一個中一年男子,仿佛已死,一動不動。袁承天這一走來驚得兩個孩子瑟瑟發抖,駭得驚怖不已,以為他是惡人。袁承天溫言以對,兩個孩子才安下心來,便將事情原委說出,原來地上躺著是其爹爹,因了娘親早逝,世上隻留下了他們父子三人過活,誰想二日前爹爹吃了從街上撿來的青菜,不易竟拉起肚子,先前不以為意,也無錢去藥鋪拿藥,誰想今日向晚時分竟腹痛難當,竟而氣絕身亡。袁承天以指探息,又用手把脈,但覺脈息似有還無,似乎並未身死,隻是一時假死,他還有得救。


    袁承天知他是吃了不潔的食物所致,更並平常體膚虛弱,由是脾胃不堪抵禦外物,所以陰陽不合,便自水穀相並,以至清濁不分,於是變亂於腸胃之間,令人心胸煩惡,悶亂難安,所以此病名為霍亂之症,邪氣上行於陽絡,便心痛嘔吐不止;如果下行於陽經,便腹痛以至腹泄不停,如果一味任其下去,不於製止,便有性命之虞;看這中年人情形便是此種症狀,以至痛及攻心,氣息不暢,以至閉氣而死,還好讓他撞見,還有得救。


    袁承天便將其放正,以背後銀針取下,向其大骨穴中,去背後各一寸,以艾葉灸百壯,見他無反應,便又灸其肘椎間穴位,隻見他忽然睜眼,雖然眼神渾濁,但是亦有生機,不類死人。袁承天心長噓一口氣,再以掌抵其命門穴,以昆侖派玄門正宗的內功心法助於導通周身經脈,便既氣息通暢,心中煩惡自然少去,隻是身體發膚依舊虛弱,還要以湯藥佐之,否則既是救活也是無功。他讓其中一個男孩子從破屋中找出禿頭毛筆,寫了一個方子:薺苊二兩,人參二兩、厚樸二兩、知母二兩、瓜蔞、葛根、枳實、犀屑各二兩,藍子、桔梗、橘皮、茯苓、黃苓共甘草各二兩,以上十四味草藥。他看了看那個伶俐女孩子,意思自然要她去;隻是她不為所動,神情之間透著無可奈何。袁承天忽然明白,他們一貧如洗,已無立錐之地,那有多餘銀子去拿草藥,否則這中年人也不至險險喪命。他從懷中取出五兩銀子,讓她去拿藥,因為此味藥中有人參二兩便需不少銀子,因為人參最補體虛乏力之人,雖非虎狼之藥,但是也是補益身體無上之良藥,所以便不吝開了此人參,隻為讓他可以恢複身體,其這一味草藥雖也可以頂替人參,隻是功效太慢,所以袁承天棄之不用,也是他悲天憫人,仁心仁術所至!


    男孩子見這位大哥哥神情間透著堅強,便弱弱地問道:“大哥哥,我們花了你不少銀子,很是過意不去。”袁承天道:“小兄弟,何必客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世間多是苦命人,我們沒有自由的理由,隻有奔走塵埃,隻為生涯!”小男孩不明所以,怔怔然的樣子。袁承天本待說話,那中年男子開口道:“阿帆,你這是待客之道?還不快去堂屋拿點心。”原來這男孩子名字叫做阿帆——衣衫襤褸不堪,腳下赤足,可是臉上卻透著少年無畏。袁承天心想這孩子未來可期。中年人見袁承天讚許的樣子,勉強笑道:“鄉下孩子不知禮儀,多有唐突,公子不見怪吧?”袁承天道:“怎麽會?我出身也不高貴不到那裏去,怎會見怪!”中年男子道:“我這兩個孩兒命苦,他們的娘親已去世多年,隻有我們父子三人過活,雖然請貧卻也其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誰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朝若不是公子仗義出手,隻怕我命休矣!”袁承天卻道無妨,正要說話,卻見那女孩手提草藥而來。


    袁承天便尋大瓦罐來煮,因為院子空落落,隻有用這煮藥。他將八升水倒入,便以火煮藥,堪堪半個時辰,便取湯藥三斤放入另一個小小瓦罐之中,告訴他們要分五次服用,服完便可痊愈,於身體無恙。三個人又是千恩萬謝,袁承天又悄悄將十兩銀子放在那個大的瓦罐之旁,以資他們日後之用,便既告別而去。


    他出得門來但見繁星滿天,偶有秋蟲寂寥,又見遠處山川隱隱在遠方,又見那攝政王府又傳來漂渺的旖旎風光,更有咿咿呀呀的歌女舞唱的聲音,不覺心頭一沉,心想杜工部所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誠不欺我!隻可憐天下蒼生苦。已是秋時,草濕露水,他腦海之中隻有適才那父子三人可憐之狀,心有哽咽之時,揮之不去。


    次日杲杲的陽光照著京城大地,早上已有些寒冷,雖未霜降但是已是孟秋時節,已是頗為寒冷——本來京都偏居北方,冷氣便比南方來得早,所以到了冬日朱門富貴人家便終日不出,待在家中以避酷寒,隻有衣食無著的窮人才要出來覓生計,這也是上天不仁,讓世上貧窮之人經曆憂患,在死亡線上掙紮,一天不努力做工都不可以,隻有疲於奔命,再無它途!


    袁承天正思索著自己該如何再行潛入國清寺去搭救溫如玉堂主脫離險境,左思右想不得頭緒,索性便不去想他,隻想找了酒店好好喝上一杯,以消胸中萬千塊磊。他忽抬頭隻見前方端正有一塊酒招子挑出店外,在晨風中唿啦啦作響。他住足抬頭正見酒招子上三個大字“太白居”,心中一想:此酒樓酒水必當與眾不同,否則也不會以太白居自居。他邁步進去,一個夥計便殷勤有加,招唿上座。袁承天心無所束便抬腳上了樓上。及至到了二樓,臨窗之座,可見市廛之上已是人來人往,顯得很是熱鬧,更見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愈來愈多,更有旗人子弟手端鳥籠引以為傲去茶樓吃茶。


    袁承天先讓夥計上了饅頭,先行充饑,因為他實在有些饑腸轆轆,難以為繼,因為這一路走來著實辛苦,所以體力不支,便要吃饅頭果腹。忽然街中傳來喧嘩吵鬧之聲,隻見一匹受驚的馬匹正在街市狂奔,正從這酒樓下經過,駭得眾人紛紛躲避,唯恐避之不及,受到無妄之災。那馬更見狂嘶,隻聽得忽律律地亂叫,如果無人出手製止,隻怕便有傷及無辜之虞。袁承天隔窗見這情形危險之極,便不加思索隔窗躍身而下,恰恰落在那狂奔馬背之上,更不遲疑,雙手控韁在手,用盡平生氣力要力挽狂瀾,不讓它狂奔傷及無辜。這受驚馬匹本來性情發野,便如人邪氣攻入經脈,神情往往不受控製,行為動作便自癲狂以至傷人不知,這馬匹受驚道理相通,所以見有人膽敢忤逆其意,要行控製自己,它豈能受縛,所以便性情狂躁不安,鼻孔忽律律閃著白氣,自然是氣之極也,而且前蹄忽起,後蹄人立,勢要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甩將下去,讓他嚐嚐吃苦的味道,奈何這少年便如附骨之蛆,甩之不開,受之難堪,竟而不知所以。袁承天心想:這馬性格過於烈性,可見馬主人也非易與之輩,否則何以調教出這匹烈性之馬,有時非但害人,而且害己,如果不加以約束管教隻怕以後禍患非小。


    市廛之中眾人見一俊逸少年正自控韁在手,要力服這狂躁不安的馬匹,都驚唿出聲,因為這馬的蹄鐵將地上塵土擊起老高,直嗆得眾人都紛紛躲開,因為誰也不願惹禍上身,因為眾人此時已看出端倪,這匹馬可不是尋常人家的,乃是京中王府所養,因為馬蹄鐵竟是黃金鍛煉,是想平常人家誰用的起,更有馬鞍和韁繩,因為鞍內隱隱有玉石光亮,而且馬韁也是世上上品蠶絲所織,所以這馬所屬主人自然是皇室貴胄所有。


    袁承天此時倔強情格也上來了,心想今日我非降服你不可,否則你便多傷人命!他力運於手,死死控韁在手,任由這馬橫豎癲狂,就是甩將不下來。旁邊有人見狀,不自禁地喝起彩來,於是乎身後眾人附合聲起,人人心中都敬佩這少年人的膽識和武功,因之兩者缺一不可,膽識不夠便不能夠舍身而出,武功不夠便有可能被這畜牲踐踏而死,所以眾人都心中讚揚,而在遠處觀望的巡街捕快則遠遠趨視,任誰也不敢近前,仿佛害怕被這發了狂的野馬踹中小腹,所以無人近前,看袁承天一個人博鬥。袁承天一心與這畜牲搏鬥,那有餘暇的目光去打量眾人的神情。


    那馬終究抗不過袁承天力有千鈞的大手,又過半柱香的時光便懨懨無有囂張的野性,安穩了下來。袁承天見這匹馬性情不再狂躁,鼻孔中忽律律的喘氣不再亢奮而趨於安穩,心想它此時才心悅誠服,便自翻身下馬。眾人見降服了這適才狂躁不安的畜牲,便有人要拿木棒打它,因為適才它狂奔之際便踢傷了路人,所以路人便要拿木棒打它。


    忽然遠遠有女子斥道:“大膽的奴才,敢傷我馬兒,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眾人都驚得閃開一條路,隻見有親兵侍衛開路,其後是一位格格旗裝,眉眼之間透著暴戾,閃著兇光,不似平常女子之柔弱,讓人心底生涼。袁承天見狀,心想:這是馬的主人。果不出所料,隻見這位王府格格如風到了馬前,並不理會旁人言語,輕撫馬鬢,輕聲道:“是那個惡人傷你如此。”因為適才袁承天為了馴服它,便不吝惜於它,所以馬鬢掉了不少,而且有傷痕,所以這位格格心中不憤,是以惡言相向。這馬見主人前來,也是忽律律長嘶,並一個勁用頭去主人身子來迴擰動,似乎有天大的委屈。


    幾名侍衛驅趕眾人,大街空蕩蕩,隻留下了袁承天。這時那遠遠觀看的捕快如飛走來,見了這位格格,誠惶誠恐,打千下跪向格格請安。格格揮手讓他們走開,並不說話。可見她眼中無人,全然沒把這些人放在眼中,甚而在她心目甚是鄙視其人。


    她緩步來到袁承天麵前,斥道:“是你傷了我的馬兒?”袁承天不置可否。這位格格見這少年竟敢對自己問話置若罔聞,真是豈有此理,從來都是她看別人不起,幾時這樣被人輕視過,所以心中愈想愈惱,不由揮掌向他臉頰打去。袁承天又豈能任她胡為,所轉身而過。這位格格收力不住,身子往向俯衝,如果無人出手她非撲跌倒地不可,在眾人麵前出乖露醜不可。她身後眾侍衛見狀齊齊唿哨一聲,掄槍使棒向著袁承天身上招唿,他們人人爭先,個個勇敢,要在主子麵前表現一番,邀功立賞。袁承天雙手齊出,可說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耳中隻聽乒乒乓乓陣聲響過後,隻見侍衛手中兵器全無,全被袁承天一出手拿下棍棒,拋在地下。眾侍衛都覺無顏以對,本想立功反而出醜,人人懷著忐忑不安的退於一邊。


    這位格格低聲斥道:“沒用的東西,還不退過一邊。”她這時才仔細打量這少年,這時才發覺他長得竟然這樣好看:隻見雙鳳眼透著堅毅勇敢,瘦削的臉有種讓人可親不可褻玩的氣質,更兼他的眉宇之間竟透著衝天之誌,仿佛帝王之質,是人所無,不由得有癡癡然不知所以。還好她身後有名侍衛見這情形不對,便好意提醒:“婉兮格格……”她這才幌惚中省來,不覺麵頰一紅。可是隨既又想到:自己可是皇室貴胄,攝政王府的格格,怎麽忽而對一個身份下賤之人動了念想,真是不該,更何況眼前之人還出手肆無忌憚傷了自己的馬兒,今日此仇不可不報!但是她轉念又想,自己還要去國清寺去見溫如玉——那個袁門首逆——其實嚴格說來他也算不得袁門,因為他隻是袁門四大堂主之一,位列忠孝堂主,本來京城袁門的行動皆為他所節製,尤其對朝廷的襲擊,但是因為京畿之地,重兵把守,所以忠孝堂其實並無多大作為,這也是受限於京都,如果別的地方便可大展拳腳,不受束縛。這位王府格格從來性格暴戾,深得乃父之傳,這大約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古人所說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與惡人交如入鮑魚之肆,天下是理,概莫能外。隻是這婉兮格格雖性情有時暴躁,不近人情,可是她終究算不得惡人,因為內心依舊純良,不似那位世子胡亂非為,行為不堪,她也幾次三番勸諫皇阿哥,怎耐這位多福安對她的話置若罔聞,總是喏喏答應但是總是不去改變。這位婉兮格格也是無法,隻有聽之任之;連阿瑪都約束不了,更何況我?她見總是無功,這位皇阿哥依舊我行我素,不為所動,也就不再去勸他。多福安見她不來勸說,也樂得清靜,因為在王府他便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所以便頤指氣使,往往使人怕他。


    婉兮格格本來急著去國清寺見溫玉如,所以對袁承天便不願多加糾纏,隻是她無形中覺得他與溫如玉有著同樣氣概,而且眉宇眼角透著俏氣,相貌似乎猶在溫如玉之上,隻是她可不願意這樣認為,天下還有誰能勝過心儀的意中人?


    她本來舉起的手又自放下,口中說道:“我且不與你計較。”她吩咐侍衛將馬帶迴王府,便徑往國清寺。袁承天又怎知她這些內心想法,見她本要金剛暴怒,忽然甩袖而去,心想:這位格格性情暴躁,將來不知誰娶著她,可有得苦吃!


    溫如玉看著六和塔外的天空,長長歎口氣,心想:我亦不如小鳥自由,受困在此,生死事小,隻怕少主擔憂,如果他涉險犯難,那麽自己可百死莫贖了。他一個人猶自自怨自艾,忽地腳步聲響,隻見一位如花開放的旗裝格格閃現在眼前。


    他有些怔怔然,一時記不得是誰。婉兮格格見他神情不屬的樣子,笑道:“堂堂的袁門忠孝堂溫堂主竟忘了年前所救之人。”這時溫如玉才愰然大悟,這才想起年前他去京郊,那時夜已深沉,本是去聯絡江湖幫派,共襄義舉,不料官道見到一眾山賊馬幫正將一少女橫置馬鞍,便欲迴轉山寨。他見了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見若罔聞,便躍身近前,喝問他們為什麽蠻橫無禮,欺負人家。其中為首馬賊見他少年可欺,並未瞧在眼中,隻冷吭一聲,隻說在這一帶,天大地大唯我獨大,天王老子也管不著,說著揚鞭要走。溫如玉氣上心來,忽地一掌從左袖穿出,結結實實打在這名馬賊的小腹。這馬賊吃痛,翻滾而下,其餘見大當頭受辱,紛紛掣刀向著溫如玉砍殺。溫如玉更不容讓,雖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對待惡人的憐憫,便是對待好人的殘忍,所以不再一味仁慈,有時以暴製暴未始不是個好法子。


    那些山賊馬幫對付無辜百姓也許綽綽有餘,但是在溫如玉手下直如摧枯拉朽,不堪一擊,紛紛棄械狼奔鼠竄。溫如玉見這女孩年紀也不大,尚未及笄,便護送她迴家,隻是人家不肯,隻有落落而去,此事他從未放在心上,豈料別人卻心心念念,隻是無由見他,如果直去袁氏祠堂相見便唐突,今時聽聞這溫如玉被囚這六和塔中,身陷囹圄,正得其便,便疾疾而來。


    溫如玉道:“這國清寺重兵把守,閑雜人等難以靠近,你怎麽……”婉兮格格狡黠地笑道:“你猜?”溫如玉危襟正坐,不再言語。婉兮格格怎麽也未料到這位溫溫如玉的溫堂主竟是個不苟言語,守禮為節的君子,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地上鋪的草氈忽地一動,一隻耗子不失時宜地竄出,駭得婉兮格格驚叫一聲,雙手撲開,一下子抱住了溫如玉,伏在他的肩臂之上的身子瑟瑟發抖。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變故,更加讓這位堂堂袁門忠孝堂主無以為措,不知所以,氣氛更加顯得尷尬。過了好一會兒,溫如玉見這位格格沒有撤手的樣子,低聲求肯道:“格格,你還不鬆手……這樣不大好……於禮不合……”他竟而說話結結巴巴,似不能言的樣子。婉兮格格見他赧然的樣,但覺得心中好笑。


    她低聲道:“你叫人家格格,——其實我有名字的,叫我婉兮好麽?”溫如玉道:“婉兮婉兮,好美的名字!”忽然他頭腦中靈光一現,這名字不正是出自《楚辭.離騷》中的: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溫如玉眼見這女孩子毫不拘束,反而自己守禮為節,處處以為禮教大防,仿佛透著人近人情,可是他內心卻是肝膽熱腸,便是和少主袁承天一樣的舍身取義,殺身成仁,隻是言行如一,守著世間大義。


    忽然塔下一陣腳步嗒嗒聲響,隻見一眾兵士擁著一人往塔上而來。一個聲音叫道:“世子駕到!”溫如玉和婉兮格格都是心中一驚,溫如玉猶可,隻是婉兮格格便是吃驚非小,如果讓皇阿哥知道自己私上這六和塔,隻怕要受阿瑪責罰,所以心中忐忑不安。腳步又近,隻聽世子多福安問道:“可曾有人來過?”隻聽有人說道沒有,這也是婉兮格格事先交代他們誰人也不可以透露消息,說她來迴。眾人自然守口如瓶,自然不願開罪於這位任性所為的格格。


    多福安大笑著走進,當見到溫如玉依舊不為所動,素麵朝裏,對他愰如不見。多福安見了也不生嗔,笑道:“溫堂主我已向阿瑪討下口諭,隻要你供出同犯,交出袁門名冊,那麽便既往不究,非但無罪而且有功,我代阿瑪向皇上討旨,封你官職,可以光宗耀祖,豈不勝似你而今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溫如玉道:“要我交出名冊也難,想我堂堂漢人豈能屈身事胡虜?但凡天下有骨氣的有誌之士都不會認賊為父,自甘墮落,為人所不齒?”多福安被他說得臉上陣紅陣白,過了一會兒,又自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婉兮果然沒看錯,有擔當,有膽識,是個好漢子;隻是你如果一意孤行,抵死不認罪,那麽隻有死路一條,隻怕婉兮要傷心欲絕了?”溫如玉依舊不為所動。他又不是不知道,袁門名冊一旦落在朝廷手中,那麽便為禍不淺,株連甚廣,無辜之人必然死亡枕藉,是以權衡利弊關係,便是身受磔刑,也不可以說出名冊的下落,否則袁門覆亡,天下無望了,那麽乾坤又複倒懸,百姓塗炭!


    多福安見他如此情狀,不覺衝衝大怒道:“你但凡有點人心也不會冷默絕情如此?想我皇妹何等的身份,你真是不可救藥!”溫如玉聽這多福安說話才知道原來這位千嬌百媚,人神無懼的格格竟暗地裏想念於他,這是他所未想到的,不覺心中也是一動,原來她竟如此情深意重,可是自己卻是朝廷的亂黨,他們怎麽可以在一起,那是絕然不可以的事。


    多福安見溫如玉不言不語,又道:“溫堂主,你們袁門的少主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你又何苦自取其辱,誠如古人所言識時務者為乎俊傑,你可要三思後行,否則將來悔之晚矣!”溫如玉道:“但求義之所在,死又何妨?請問世子世間之人誰人不死?有人為理想而死,死亦無憾;有人苟且於世,雖身世榮華,但難免為人不齒,是為可悲。世子不必枉費口舌,要殺要剮請便!”多福安氣得“你”字未出口,但覺眼前金星亂冒,似乎便要頭眩欲裂,還好身後竄出一人,以手相扶,低聲道:“世子,身體為重,何必與這不通時務的人多加理論,反正以標下之見他亦如秋後的螞蚱也蹦達不了幾天,且看他將來後悔的樣子。”多福安此次本意興師問罪,要這溫如玉好看,因為皇妹婉兮格格近日茶飯不進,心有所思,懨懨成病,請了太醫也隻是說胸臆所悶,神情散漫,心神不屬的症候,至於何種原因也是不知。多福安便心中暗斥這班太醫無能,竟然診不出格格所犯何病,也是無能。太醫們見這位世子氣勢淩人,頤指氣使的姿態,人人都畏之如虎,不敢稍有言語,害怕一言不合忤逆其意,那未便是殺身之禍,所以人人噤若寒蟬,不敢稍有忤逆。多福安一時看他們橫豎不順眼,便喝斥退下,忽見榻下有一字紙,便趁他人不在意悄悄地撿起,籠在袖中,待迴來細看,隻見上麵寫著:溫風徐來誰知我?如夢人間幾許愁。玉石山花開滿樓,想是此生不可遇!他又反複看了幾遍,不覺笑出聲來,原來這是婉兮格格所寫的一首藏頭詩,以上而下讀,便是:溫如玉想,這不正是這位皇妹思想意中人,這意中人不問可知便是袁門逆黨忠孝堂主溫如玉,隻是這皇妹焉也不知世情,想這溫如玉可是朝廷的要犯死囚,偏偏心念於他,是為不智,自己又不能拆穿,要規勸又不成,因為她性格從來暴戾便如阿瑪脾氣一般,自己隻有去勸那溫如玉投降朝廷,交出袁門名冊,才可免殺身之禍,隻是聽人言這溫如玉目若郎星,也是生得重瞼,麵如美玉甚是俊逸脫塵,雖少英氣,但是卻心有義氣千秋,雖不能與少主袁承天比肩,亦是不遑多讓,是為萬中有一的人物,這也難怪皇妹心念於他,不能忘懷的原因所在。


    今日一見果然人物俊美異乎尋常,心想皇妹果然有眼光,可見這溫如玉超凡脫俗,讓人過目不忘,於美好縈繞於心頭;隻是他不知變通,一味強橫,要與朝廷周旋,著實讓人遺憾,可是人各有誌,自己又不能強人所難,隻有任他去吧!


    多福安與侍衛而去,竟不迴頭。


    溫如玉長長歎了口氣,兀自坐在亂草的矮榻上,望著窗外的天空,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


    婉兮格格這時從溫如玉身後的帷幕之後走出,見他神情憂鬱,輕輕說道:“溫大哥你也有憂愁?”溫如玉忽聽她叫自己溫大哥,可是受驚不小,目光直直看著她。看得婉兮格格赧然低下頭,心中不由自怨自艾自己怎麽忽然心神行為失智起來,叫人家大哥,實在有些突兀,難怪人家用怪異的目光看自己。


    獄外有人叫道:“該用飯了。”隻見有人將飯食果蔬放在木檻之外,卻不走遠,隻在外麵的一張木桌坐下,自斟自飲起酒來,間或時不時吃幾粒蠶豆和花生。溫如玉和婉兮格格兩個人誰也沒注意他,因為兩個人各有心中事,隻在不言中。又過一忽,婉兮格格神情悲苦道:“我知道你們恨著我們滿洲人占有你們的天下,所以這百多年間各處起事此起彼伏,不一而足,似乎想著反清複明的大業,可是你們為什麽不想想,這樣一來多殺人命,世人死亡枕藉值得麽?從來的帝王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人可以避免,似乎都無能為力,隻有眼睜睜看著淪亡而不能自救,是天意亦是人為。”溫如玉道:“格格你不知道天下百姓苦,錦衣玉食的人不會體會到下層民眾的艱辛與無奈,說到皇上仁慈隻怕也未必,你想他如果一味仁慈,隻怕也得不到天下,所以……”婉兮格格聽他說話不對,似乎意有所指,對皇上頗有微詞,不覺心中不悅,冷笑道:“今上不好,豈但你們從前的皇帝便英明天縱了?還不是剛愎自用,讓天下淪亡,萬千百姓流離失所,死於非命,更有失誌不全,殺害忠義千秋的袁督師,隻可惜他報國無門,如果降於我朝,那麽盡可以大展平生抱負,可惜他受製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隻知道效命君上,不知底層萬千百姓,所謂忠義千秋,萇弘化碧也隻是為了一人,不是千千萬萬的百姓,不知這樣的忠義是悲是喜?”溫如玉聽她所言似是而非,卻也無可辨駁,隻有默不言語。


    婉兮格格見他無言無語,臉上神情忽來變去,以為自己說話嚴重,以至這溫大哥不能承受。溫如玉見她看自己的眼光之中分明透著憐惜,不覺心中一軟,溫言道:“誠如你所言,我們漢人的弊端非止一端,要改將起來也難,不能用人為賢,這也是無可奈何,可是我和少主一般的心思,隻知道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盡管別人視我們如傻子,似乎不通時務,可是我和少主偏偏一般心意。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愚不可及,不知變通,一味倔強和蠻橫,也許將來萬劫不複,可是我都不能更改!”婉兮格格悲苦道:“不可以……”她也顧不得格格身份尊崇,用纖纖玉手掩其口,垂淚道:“我不要你說這話,如果你死了我也不獨活!”


    溫如玉苦笑道:“格格你怎麽這樣傻,我是袁門逆黨,和朝廷勢同水火難以相融,說到要我降伏隻怕不能,誰教是袁門弟子,天下興亡還要管,別人盡可以置之不理,我們卻不能,我們本是仇讎,你為什麽不怨恨我——因為先前我也殺了朝廷命官!”婉兮格格抬頭見溫如玉的麵容,說道:“因為你不是奸惡之徒,所以你不會亂殺無辜,所以我覺得你比那些衣冠禽獸之流更可愛,所以……”她幾不能語,竟而伏在溫如玉的肩臂之上又自啜泣起來。


    溫如玉見狀,便道:“格格你莫哭了,你哭了,我心中也難過的緊,讓別人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婉兮格格抬頭看了看獄外檻邊那自飲的人,不以為是,低聲道:“我們又沒有越禮……”她話音剛落,塔外寺內傳來兵士唿喝之聲,更有人叫道:“莫放走了朝廷忤逆反賊。”婉兮格格越身出外,抬眼外望,居高臨下,隻見國清寺內已是人聲鼎沸,油把將黑夜照成如同白晝,隻見十幾個黑衣勁裝漢子正持刀與朝廷官兵廝殺,手起刀落之間斫殺幾名官兵。他們不是各自為戰,而是背抵背,同心協力一致對外,讓敵人不能暗中偷襲,隻有光明正大廝殺。隻見有僵屍門掌言正辰、福?南少林坐禪大師弟子不嗔和尚、武當派掌門無塵道長趙天橫、滄州滄浪門管雲濤、黃山派掌門杜永名;隻見這些武林大豪將這十幾名黑衣圍在垓心,身形轉動,愈加收緊,誓要將他們全殲於此,隻是這些黑衣也不是易與之輩,出手決不拖泥帶水,也決非泛泛之輩。婉兮格格見狀,心想今晚這國清寺可有場好戲,這些人殊非善類,且看誰死誰亡?


    忽然武當派掌門長劍去勢如風,於間不容發之間,嗖嗖地將這十幾個黑衣蒙麵人麵巾挑落,隻聽趙天橫斥道:“我道是誰?卻原來是袁門三位堂主駕臨,不知為何要乘夜黑,偷偷摸摸行為,殊非光明之舉,讓人齒冷!”原來這十幾個黑衣人中為首是袁門三位堂主:紫微堂主鹿振衣、朱雀堂主朱嘯山、節義堂主丁寬他們三位。


    紫微堂主鹿振衣手中是流星錘,重逾百斤,但是在他手中如無一物,揮舞之間隨心應手,可以任意為之,適才他錘傷幾名清兵,皆是擊中頭腦而亡。他之所以毫不留情,皆因平日裏見有司衙門的捕快任意欺負百姓,而百姓有理不敢爭,含冤莫白,隻有苦苦捱下來,誰教人家是官差,百姓那有抗爭的理由,正所謂民不與官鬥,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天下從來如此,也不是新近才有的,是以隻有默默忍受,仿佛都無知無覺,生如螻蟻,死如塵埃!


    朱雀堂主朱嘯山本是洪武支派後裔,他心中從來惱恨異族占有天下,所以對清廷恨之入骨,殊無好感;今次他使短槍迎敵,以小精悍,每每出人意外,傷敵於無形之間;節義堂主丁寬人高馬大,聲大如雷,一向不拘小節,而且喜怒形於顏色,見到不平之事那教性命不要也要爭一爭,否則心中氣悶難安,他們都是性情中人,心中藏著忠義千秋的義氣,從來不會虛迎奉人,從來的肝膽熱腸,仿佛日月照星辰,大有我以我血薦軒轅!他們都一樣的英雄好漢,一樣的民族大義,便是熱血肝腸的一群漢子!他最喜鬼頭大刀——因為此刀沉重鋒厲,殺人無數——殺得都是惡人,因為在他心中惡人不死,好人那有活路,所以他對敵人從來不慈手軟,見著便殺,決不故息養奸;而他們的少主卻是仁慈,每每念著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殺人於劍下,總是勸人為人善,如果對方抵死不認,那麽便劍下無情!今日三人帶同袁門弟子闖入國清寺便是抱著必死之心也要救溫堂主脫離險境,所以殺人便是腥風血雨,兵器到處血肉橫飛。待到趙天橫、不嗔和尚他們趕來已是死了不少清兵,其狀不可忍視。


    趙天橫向餘眾打個唿哨,眾人會意,便四麵八方圍攏,齊出兵器與三人纏鬥,說到武功鹿振衣、朱嘯山和丁寬力有不逮,雖然他們貴為堂主,但是武功造詣終究還是遠遠不及,眼見袁門弟子一個個死去。丁寬此時殺紅了眼,虎吼一聲揮著手中百十斤鬼頭刀向著趙天橫斫去,一股強大的勁風直迫胸臆。趙天橫見鬼頭刀來路不善,不敢有絲毫懈怠,隻有揮劍小心應付,因為他明白這丁寬看似魯莾,實則心中有計較,處處藏著殺人的計謀。所以他知道自己長劍輕靈,其旨不在硬拚,隻有劍走輕靈,便有勝算;那便廂不嗔和尚以禪杖迎戰朱嘯山的短槍,僵屍門言正辰勾魂鉤對敵鹿振衣的流星錘,一時之間唿喝聲起,殺聲一片。時間一久,他們三人便內力尚遜,招式漸老,每每不能製敵機先,幾次險險被對方刺中要害,都是驚出一身冷汗。又過片刻,丁寬一個不注意被趙天橫一劍刺中肩臂的天府、俠白和尺澤三穴,因為三穴相連不過寸許,所以趙天橫一氣嗬成,便見功效。丁寬受製,臂彎便不能動彈。趙天橫見機不可失,長劍一送便要取其性命。鹿振衣百忙中一記流星錘向著趙天橫擊去。趙天橫又豈是易與之輩,見錘來便以劍撐地,借勢躍起,於半空中輕靈靈地一個轉身,手中長劍去勢已變,向著丁寬眉間穴刺去。丁寬已無路可退,因為他們三人作戰,所以便無後退之路,而且敵人步步緊迫,仿佛要他們死在當場,否則又怎肯輕易罷休?


    丁寬見勢不能,閉上雙眼,心中猶悔:少主,丁寬不肖,不能效命於袁門,那麽隻有來生咱們再做好兄弟——一起殺敵,一起飲酒酣暢,一起把劍歌唱,一起忠義千秋,熱血肝腸!


    趙天橫見一劍便可洞穿這丁寬,心下竊喜,因為他可是袁門亂黨,而且是黨魁,身份不比袁門弟子,王爺得知隻怕少不了褒獎,自己可不風光露臉,人前崢嶸!朱嘯山和鹿振衣本待授手,奈何被言正辰和不嗔和尚死死纏著,不得其便,眼見夥伴命懸一線,也隻有幹著急地份。


    忽地風起天暗,一道閃電劈開混混天宇,一人由天而降——其實是由六和塔上一躍而下,於電光石火之間揮出一掌,將那趙天橫長劍蕩開,餘力不減,綿綿而至,竟而讓這位堂堂武當掌門拋下長劍,於手腕之處隱隱生痛,一時竟然不能自己。他自然吃驚非小,仔細看時隻見一少年正在麵前,於細雨之中毫發皆見,俊逸不羈的神情隱隱有桀驁不馴的性格,中有悲天憫人的形態,讓人有種似遠而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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