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生在塵世間,不為功名不為錢!吾欲乘風上九天,稽首謫仙不叩頭!笑傲隻為此生有,丹心偏在昆侖巔。吹發長噓為何故?仙長練丹為何求?長生海外求丹藥,不見當年秦始皇!這是昆侖前代名宿所作一首古風,於今不過百年,其詩多是意氣風發,笑傲天下之姿態!古往今來天下帝王莫過百壽,至於長生不老,究是荒誕不稽之事!天下之人終歸落葉歸根,世之一理,皆是如此!順其自然,方可以為人自在,超然物外!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豈不是正途!奈何世人多是被欲念所困,不知自拔,以至淪於魔障!苦天下久矣!名利過客幾人識如敝履?不為己畏,以全國家之安危,世間之士少有!宋有嶽武穆,明有袁督師,似乎皆是英雄!而其遭遇個有不同,以至結局殊途同歸,以至歸於正位,茲茲為後世敬仰,是為神位。


    嘉慶皇帝見朱世傑和蓮姑二人走遠,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想像當年崇禎皇帝寧死不降,在煤山殉國,以全氣節!從來帝王少有!究其有明一代不和親、不納貢、不割地、不賠款,天孑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樣的有骨氣的朝代怎不讓人欣敬!朱氏一脈後人決無懦弱之輩,便如這朱世傑,可說是個錚錚的漢子!”這時九門提督盧照林走來,說道:“皇上,他們去遠了,請皇上移駕迴宮!”嘉慶皇帝收迴浮想聯翩,迴到大內。不意恭慈太後知道皇上變了傷,便巴巴地來看視。上官可情也從宮女口中得知皇上以身犯險,和亂黨二人雙雙中刀受傷,心中便是不安,可是又不能夠去探視,因為一旦被恭慈太後發覺端倪便其禍非小,所以縱使內心著急,也隻有緩一緩,待事情涼下來再行去乾清宮探視。


    恭慈太後見到皇帝受傷,雖已包紮止血,但是還是深以斥責皇帝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伍,偏偏以身犯險,實在不值得!皇帝貴為九五之尊,握有天下殺伐大權,如若有了閃失,那還了得!嘉慶皇帝知道太後關懷自己勝於關懷自己,便說道:“朕以後不再如此魯莽行為,額娘你放心好了!”恭慈太後知道這孩兒一向心高氣傲,眼底無人,便如其阿瑪一般。當年乾隆皇帝一樣輕狂不羈,喜走江湖,不憚於生死。現在皇帝亦如此,你教他能不擔心!一旦現在他有了什麽閃失,怎對得起大行皇帝?


    恭慈太後見皇帝低首認錯,實屬不易,便不再追究此事,接著話鋒一轉說道:“聽聞皇上此行收獲不小?將袁門和洪武門盡滅,還擒拿了丐幫幫主和手下四大長老?”嘉慶皇帝聽恭慈太後如此說話,也是吃驚非小,看來什麽事都瞞不過她。她看似什麽都漫不關心,實則並非如此,隻是深藏不露而已!縱有反逆之舉也成不了氣候,不足為患!”恭慈太後見他不以為是的樣子,說道:“皇帝此話差矣!現今天下忤逆反叛的武林門派盡滅,隻有這昆侖派還在蠢蠢欲動,欲行不軌。皇帝真大意失荊州,須知養虎為患,不如早除之!”嘉慶皇帝見今日恭慈太後事出反常,便說道:“這可是攝政王所提建議?”恭慈太後詫異道:“怎麽?”嘉慶皇帝笑道:“皇叔一向機謀深遠,別於常人!是以孩兒便猜到定是皇叔向太後建言,否則額娘斷不會說到這昆侖派!其它門派猶可,獨這家門派非他提及。不知他為什麽對昆侖派情有獨鍾?”


    恭慈太後接著又道:“天下忤逆亂黨似乎盡滅,隻是還有昆侖一脈,遠在苦寒邊疆之地,甚為棘手?不知皇帝可有高策?”嘉慶皇帝見恭慈太後問話,想了想道:“昆侖派遠在邊陲,似乎難以興風作浪?”恭慈太後卻道:“非也!皇帝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先前這昆侖派掌門是為林正眠。這位道長可說是個不世出的武學奇才,大行皇帝當政在世之時,幾次下詔召他入宮以為皇家所用,怎耐這位林正眠道長幾次不允,說什麽‘才能低微,不堪所用’均以此溈推脫,不仕於朝廷。不仕朝廷這也原無大過,不料經年之後他卻勾連天下亂黨,幾次殺官造反。他以為朝廷不知,雖然沒有拿到確鑿證據,可是他昆侖派勾連亂黨以期反清複明的事總是有的,他決然脫不了關係。到了趙相承這一代掌門更是暗中資助亂黨銀子,不遺餘力!皇帝你說如若不將其殲滅,隻怕將來為禍不小。”


    嘉慶皇帝聽聞恭慈太後這一番話,覺得中情中理,似乎無懈可擊,不覺猶疑。恭慈太後又道:“前次伊犁將蘇寧傑和其屬下紅智上人拿獲昆侖派門人弟子,卻被他們逃脫,甚是可惡!尤其他的弟子袁承天處處與朝廷為敵,製肘於皇上,可說是其首惡。今次但凡行動,務必拿下,重重治罪,否則難消心頭之恨!”嘉慶皇帝見恭慈太後怒意滿容,對袁承天有極大成見,心想:先前你中六足龜蛇之毒,如不是袁兄弟出手,隻怕你已不複人間,賓天多時了,現在反而視他為不世之仇寇。看來世間多是不義之人,假設當初袁承天不設法救下恭慈太後,由她自生自滅,那麽也不會有今日她強迫皇帝下詔書攻打昆侖派!但是這究竟是過往之事,也不好向她分說明白,那樣反而會更加引起她的猜忌,以他不肖,處處隱瞞於她!


    恭慈太後見他猶未下決心,便大聲道:“皇帝你還顧忌什麽?莫如讓多福安奉詔到伊犁將軍府,會同他們一同圍剿昆侖派,有了上次的行動,今次也不會差到那裏?皇帝你須知,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咱們總不能白白養了他們,讓他們毫無作為,毫無建樹,這於國於家都無益,隻會讓他們養成懶怠之心,無心家國事業!皇帝你不要猶疑了,否則將來昆侖派一旦做大,將無法收拾,於朝廷有危,於國家有危,於百姓有危!莫忘了先前江湖亂黨複明社他們攻入禁城的事情,便是當初皇帝心懷仁慈,欲仁德感化他們迷途知返,怎耐這幫逆黨冥頑不靈,一心要殺皇上要反清複明,你說可惱不可惱?還好他們複明社已土崩瓦解,不複存在,——否則於他們,於國家都是災難!皇帝你莫要再仁慈了,下詔書將這昆侖派拿下,那麽天下再無反清複明組織了!從此皇上可以高枕無憂了!”恭慈太後說完這話看著皇帝臉上的表情。


    嘉慶皇帝殊無歡顏,因為他實在擔心這樣從來他和袁兄弟勢必成仇,從此再難情交莫逆,見麵恐怕都要拔劍相向,一言不合生死以之!這不是他所要看到情形。可是恭慈太後的話又不無道理,一時之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恭慈太後見皇帝還在猶疑,便道:“昆侖首惡已除,天下無憂!我愛新覺羅氏的天下便穩於泰山,無人可以撼動!”嘉慶皇帝權衡利弊,還是下了決心,便草擬一旨,讓多福安率同王府侍衛安引疾前往伊犁,宣詔圍剿昆侖派。隻是他心中猶自不安,實在害怕袁兄弟知道了,惱恨於他。他又派了大內侍衛務必不要傷害到昆侖派掌門趙相承和他師門弟子。侍衛暗暗領命跟隨多福安而去。


    恭慈太後見夜深了,此間大事一了便迴輿慈寧宮。嘉慶皇帝見恭慈太後走遠了,這才負手於背後,踱步來到殿外廣場,但見宮中彩燈還在,上元節氣氛猶在,隻是他見宮燈雖也流光轉動,心中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反而鬱鬱寡歡,心有千萬重心事!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永傑,你又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了?說給可情,也好讓可情為你分擔憂愁!”嘉慶皇帝見她嫋嫋娜娜走來,心中不再那樣煩悶了,長長噓了口氣,便將恭慈太後命他下旨圍剿昆侖派的事說了出來。上官可情道:“征剿昆侖派未嚐不是好事啊?”


    嘉慶皇帝卻道:“可情你女孩子家又知道什麽?昆侖派趙掌門可是袁兄弟的師父。如若他知道圍剿昆侖派的詔書是我下的,那麽他勢必會懷恨於我?因為普天之下隻有我可以驅使伊犁將軍蘇寧傑,他人也沒這能力。我實在害怕袁兄弟……”上官可情卻道:“兩者總要有選擇!既然已下旨,那麽也不必於耿耿於懷了,因為恭慈太後亦是為你好!為著你們愛新覺羅氏的江山永固。”嘉慶皇帝道:“兩者交兵,不免死傷!我總覺愧對於袁兄弟!可情我現在真的好後悔適才草擬那道聖旨!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真想收迴成命,隻是不能!”上官可情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永傑還是順其自然吧!我想以趙掌門之能未必會有危險!”嘉慶皇帝道:“但願如此。隻不知此時袁兄弟在那裏?如果他知道是朕下的旨意,不做作何想法?”


    袁承天眼見朱世傑和蓮茹走遠,心想:嘉慶皇帝不愧一代帝王,胸襟開闊,非是旁人可堪比擬。隻是丐幫眾人身陷軍機處天牢,不知該當如何計較,一時之間心亂如麻。他迴到住處又想起暫厝於城西國清寺袁前輩遺骸,看來一時半刻難已迴轉杭州丐幫總舵,隻有勞煩寺中僧人將其火化裝入瓷壇,放在寺中,待得將來一有時機便迎迴總舵,隻是現下不是時機,隻有勉為其難,委屈袁前輩骨灰屈尊於國清寺,這也是無法可想。侍得走出國清寺,他漫無目地在京城長街走動。


    忽然一隻手搭在他肩臂,叫道:“可讓我好找!”袁承天心下一驚,以為是敵人偷襲,不由自主左手一圈然後反掌打出,啪地一聲正於那人右手掌擊在一處。兩個受力,不由得噔噔退迴幾步。袁承天近來內力大增,隻是一搖便定下身來。那人卻是不成,內力不足,無法和袁承天相提相論,本要拿樁穩住身形,不成想內力不行,撲通跌坐於地,甚是狼狽。這人不怒反想:“袁兄弟經年不見,武功長進不少。真讓人佩服!”袁承天這才看清原來是陳平——當年贈於軒轅神劍之恩尚未報,不意今日京城邂逅,真是有緣。


    陳平雖被幫主秦於衛革去河北分舵主之職,然則並不以為意,心想:不做舵主反而落得清閑,逍遙自在豈不是好!所以他便四下遊蕩,這日從丐幫一名弟子口中得知丐幫幫主秦於衛及四大長老悉數被押往京城,關押在軍機處衙門的天牢。他心中吃驚非小,心想:自己可要搭救幫主,——雖然他於自己無恩,自己卻不能無義,念及已逝袁老幫主當年活命之恩,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那樣豈非人哉?是以他才隻身來到京城,四下閑走思量如何救丐幫脫於牢籠,不妨大街之上見到袁承天,便驚喜非常,出聲唿叫,不意被袁兄弟誤會,以為敵人背後偷襲。


    陳平哈哈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袁兄弟你武功又精進不少,為兄甚為歡喜。”袁承天忙道:“不知傷到陳兄沒有?”陳平道:“些許小傷又算什麽?比起反清複明大業可差的多了!”袁承天道:“陳兄豪邁氣誌不減當年。丐幫有你,焉有不中興之理?”陳平道:“在下微未之能又算什麽?隻是有一件事卻要袁兄弟相助?”袁承天道:“是否搭救丐幫?”陳平擊節道:“誰說不是!隻是……”他話鋒一轉:“丐幫一眾被押天牢,可說兇多吉少,又況且天牢把守森嚴,平昔隻怕連個蒼蠅也難進去,隻不知袁兄弟你有什麽好辦法?”袁承天搔了搔頭,說道:“我一時也想不出好主意,似乎隻有緩而圖之,急之無用!”


    陳平見袁承天亦是束手無策,忽然想耳一人,一拍大腿,喜形於色,笑道:“有了!”袁承天不知他何以如此,便問道:“陳兄你有什麽好計謀?”陳平道:“聽聞昔日我河北分舵有位弟子名喚武之揚,今時投身清廷,在軍機處行走,雖然沒有官職,但是供人驅使,於天牢中的情形自然知曉!咱們何妨去他的住處讓他探知天牢被押丐幫現下如何情形,然後再做打算。”袁承天聽了覺得不失為一個好計策,似乎除此別無更好的辦法。兩人分別,陳平自去武之揚住所探知天牢情形,而袁承天則來到城西一家酒店,要了一壺濁酒和一碟蠶豆和豆皮,一個人百無聊賴地飲酒,想起自己和清心格格自相識以來,多經憂患,生死患難,雖然她下嫁於多隆阿將軍的兒子海查布,可是她依舊冰瑩如雪,守宮砂猶在,因為在她心中袁大哥是無人可以替代,縱使整個天下與她也不會看上一眼,隻願與袁大哥生生死死這一生在一起!隻是她不知道額駙海查布亦是深夜深以為痛,雖然得到清心格格的人,然而卻得不到她的心,這豈不是人世間痛苦的事!


    掌燈時分,店家見這位少年猶自在飲酒,似乎亦為情所傷。店家輕聲道:“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人生死相許!人世間情最傷人,奈何人人都欲念太深,因為執著所以痛苦!”袁承天見這店家神情亦是說不出的憂鬱,心想:他一定也有不為人知的過往之事,世間沒有一個人是快樂無憂的,隻恨海情天,誰人去補?他的心中湧起無窮的傷感,透過小店的窗戶可見外麵蒼穹中的星河,冬日的月總是淒冷,淒冷的讓人心酸!這時他懵憧醉意,忽然想到如果星星引路,明月作船,情願去萬裏星河尋你,不辭萬裏風波惡,隻為會見伊一麵!


    外麵更夫敲起更來,“梆梆”接著銅鑼聲響已是二更天。店家見他猶自飲酒,沒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相強驅他走人。這時外麵有有朝廷大內禁衛軍出行,此時扈從有善撲營和神機營;善撲營多是身有武功的滿洲少年,這是皇帝身邊的侍衛專為剪除朝中亂黨所設,起於康熙帝玄燁朝,後為皇帝所倚重,嘉慶皇帝更是極力培植,要應付攝政王多鐸,因為這多鐸權柄過大,便目中無人,有時上朝竟也不朝拜,以攝政王和皇叔雙重身份為尊,不向皇帝朝拜,不以為忤,反以為常。嘉慶皇帝看在眼,恨在心中,隻是現在其黨羽甚重,不是剪除最佳時機,隻有徐而圖之,總有一日除之而後快;善撲營之後是神機營,這眾官兵人人手持火銃,這火銃最為厲害,內中有火藥,一經發射中者必死無疑。皇帝出行,夜間少有,街上人人聞聲關門閉戶,任誰也不敢探頭出看,因為那樣於皇上是大不敬之罪,犯有殺頭之罪。有清一代凡皇帝車駕所幸之處之地,前者為儀仗,儀仗之內,以內禁地,除近侍(宮女,宦官之流)以及宿衛護駕官兵之外,其餘軍民人等,一律迴避,衝入儀仗之內者,處以絞刑。可說皇帝出行,人人迴避,平民百姓更是要退避三舍,所以皇帝的麵,平民多是見不得,更遑論膽敢逆龍鱗者,更不可想像,所以說天子威儀,四海鹹平!


    袁承天心下好奇,夜深皇帝何以出行?出行必有所為,非是尋常之事。他探頭張望,隻見嘉慶皇帝一行向西而去。往西是京城著名的天寧寺,寺中住持是僧人,名喚伏虎羅漢九指長老,因之常人雙手十指,而這住持卻是九指,十指斷其一指,這其間卻有個緣故,原來他未剃發出家前占山為王,是為響馬的總瓢把子,有一日一位得道高僧路過,卻被他手下嘍囉擒獲山上。他當時大怒,因為他立下條款凡僧道不劫,寡婦孤兒不劫,——可是嘍囉卻擅自為之,壞了他的規矩,因為在他盜亦有道,不可以做那不良的事。這高僧隻微然不怒。他便嘍囉放他下山。高僧卻不下山。他便問怎的。高僧卻讓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為見他目有光明,慧根已種,有大智慧。他聞言哈哈大笑,說這高僧太癡,說話不近人情;出家何如做這山寨總瓢把子快活?高僧卻道你占山為王是為殺人劫貨,而入沙門則是劫人超脫生死,是為善事。他隻是不肯,高僧言道人有十指,我可以盡毀,你若做到老納便不相強,如何?他道這有何難!那高僧將自己左右手掌十指盡毀,鮮血淋淋,並不呻吟。他見狀便親自為他上止血藥。高僧並不言語。輪到他自斷掌指,剛剛折斷左手中指,便感巨痛鑽心,不由呻吟出聲,再也下不去手去折另外九指。高僧微微一笑道:“魔障魔障,何必為惡;莫如迴歸本來麵目,入我佛門,永消罪業!”他見自己完成不了別人的條款,隻有認輸,隨他剃發出家。餘下嘍囉雖有不甘,但總瓢把子向來一言九鼎,隻有看他而去,此後山寨中嘍囉也都作鳥獸散。從此江湖上少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多療一個受戒的九指長老,法名伏虎羅漢。


    嘉慶皇帝車駕在天寧寺外停下,皇帝在扈從侍衛下走進天寧寺。袁承天心想皇帝此行必有重大事情,否則不會深夜走動,自己該當如何進去?忽然手觸到當初嘉慶皇帝賜給他的腰牌,可以隨意出入禁內,不必事先稟報——隻有皇帝最親近的人才配擁有,便是清心格格、和碩親王舒爾哈齊、攝政王多鐸也未能擁有,可見在嘉慶皇帝心目之中這個袁兄弟的重量,非是旁人可堪比擬!


    侍衛見袁承天手持皇帝禦賜腰牌,便也不敢多加詢問,任由他走進天寧寺。


    天寧寺大雄寶殿,燈燭明亮,隻見佛像壯嚴,居中供奉婆娑世界的釋迦牟尼,左側為東方淨琉璃世界的藥師佛,右側則為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一切寶像莊嚴,有鮮花供養!伏虎羅漢九指長老正在蒲團打坐,忽聞皇帝駕到,也隻有起身恭迎!


    嘉慶皇帝見這九指羅漢不嗔怒不喜不悲,似乎參透人生大生死,已然不為外物所惑,仿佛世間一切皆不縈於懷,心知他有大智慧,有大能耐。九指長老讓沙彌獻上茶水,便問皇帝所來何故?嘉慶皇帝卻問有人欲殺我,該當何為?本以為九指長老聽到這當頭霹靂一問,定然駭然。不料他不驚,答道:“以德報怨。”嘉慶皇帝道:“怎耐朕不是釋迦牟尼割肉與鷹!”九指長老道:“是貧僧說話無狀了,還請皇上恕罪。”嘉慶皇帝道:“但說無妨,這又不是朝堂?”九指長老道:“我有師弟,名喚苦瓜和尚出家五台山,功夫見識皆在我之上,不如貧僧修書一封,讓他為皇家效力。”嘉慶皇帝道:“甚好!朕心甚慰。他若來京便以參佛為名暫住天寧寺,一有機緣便引進大內。朕的善撲營中的少年武士武功不見長進,正需一位得意的師父。”他忽轉頭見大屋之中竟懸掛四幅圖畫,筆意奇崛,有山有水,形狀不一,甚為奇怪,隻是無有落款,甚為奇怪,便問這九指長老是何人所畫,筆意縱橫之間透著仰天長嘯和難脫世俗的孤憤。


    九指長老也不相瞞,說道:“這四幅山水畫乃是漸江、髡殘、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畫作。”嘉慶皇帝聽到歎息道:“他們有人為朱明皇室後人,隻因不願剃發易服,便落發為僧人,與山林為伍,頗不寂寞!他們皆有血性,有高尚的氣節,所謂漢人不懦弱,誠不欺我!”九指長老見皇帝神色間殊無震怒,反而多了敬佩之心,可見天下英明的君主都會敬重忠義之士,所以杭州有嶽武穆塚,京城亦有袁督師家祠,皇帝本意重修,奈何和碩親王和攝政王極力反對,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樣非但不是好事,反而會激起他們反抗之心;是以嘉慶皇帝便打消這念頭,隻是稍為修茸而已,隻是心中依然敬重這位不世出的英雄!隻是其下場焉也悲慘,百年以下讓人扼腕長歎!隻怕袁督師死猶未甘,因為他不是死於遼東的戰場,反而死在自己一心效忠的皇上手上,豈不悲哉!


    嘉慶皇帝自然知道這四位僧人來曆,他們四人雖當年遁入空門,削發為僧,然而對世間執念仍未忘卻,是以其畫有時孤高,有時傲岸,有時偏激,有時仿佛有仰天長嘯,時不待我的孤憤,所以心未空,念未盡,不能免俗;便如這浙江僧人,未出家前為國戰士,奈何明室日趨式微,大勢已去,國亡隻有落發為僧,而執念不忘故國明月,作畫筆意難免偏激,六根不淨,本來性情。九指長老道:“皇上恐還未用膳,待貧僧聊備齋飯。”嘉慶皇帝此時確實覺得肚腹饑餓,便點頭應允!


    不一刻有小沙彌端來菜蔬,卻不是青菜,隻見是酒水、魚湯,蒸雞和一盤青魚豆腐,最妙的是魚鑽入豆腐出魚頭而望,甚是絕妙好菜。嘉慶皇帝道:“出家人不食葷腥,緣何師父卻上這幾道菜?”九指長老不以為是,卻道:“有人殺生卻是放生,有人放生卻是殺生;世間一理從來非是一成不變,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方是大智慧!皇上且看,這是般若湯。”他一指那酒如是說,又指那蒸魚道:“這是水梭花。”又指那雞和青魚豆腐道:“這是鑽籬菜和笑青天!”嘉慶皇帝聽言不解笑道:“大師見解非凡,朕今夜之行可長了見識!來來咱們暢談共飲一杯。”九指長老也不相拒,兩個人便有說有笑,甚是開懷。嘉慶皇帝將滿心煩惱拋到九霄雲外,但覺這九指大師談鋒甚健,見解往往與眾不同,又不拘於現實,一通說話下來頓覺醍醐灌頂,如大夢初醒;來時仿佛在蒼茫大地,現在拔雲見日,心中甚是歡喜。袁承天在一株古槐樹後聽二人說話,心知這九指長老見識皆在常人之上,是個武學奇材!他見此間也無他事便退出來,走在長街之上,心事茫茫。隻是現在他還不知道皇帝下令讓多福安奉詔去伊犁,會同伊犁將年蘇寧傑共同剿滅昆侖派,如果現在他若知道定然心急如焚,插翅膀也要往昆侖派!


    長街寂寞,他來到正陽門下,轉入一條忽明忽暗胡同,明清之時,京城胡同縱橫,密如蛛網,互有相通,可以相互走動。袁承天走進胡同,忽然聽到一個院落傳來一個女子發癲狂叫,在深夜之中讓人心驚。忽地一個大屋板門喀地一聲斷開,從裏麵衝出一個披頭散發中年女子,似乎犯了失心瘋。袁承天見她這症狀,如不加以製止,隻怕要出意外。後麵緊隨一個大漢追出,眼見得追上,伸手便要拍落,如果這一掌拍在發癲女子頭腦,那是必死無疑。袁承天怎能見死不救,躍身而前,伸手格開那大漢手掌,接著點他穴道,讓他不再莽撞;他又迴轉身來,隻見她向自己衝來,大約是見自己相公被這少年施了法術,不得動彈,能不震怒。袁承天也無暇多做解釋,伸手點她穴道,讓她亦是不得動彈。


    風吹枯枝,吱吱作晌,仿佛隨時隨地都有斷下來的風險。袁承天深吸一口氣,心中哀歎,眼見他們衣著破爛,定是無錢延醫醫治,想想豈不悲哀,世上多有苦命人,他們生存艱難,誰又會去憐憫他?世上之人多是欺世盜名,所謂懸壺濟世也不過一麵幌子罷了!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不甘!劇憐病骨猶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一樣傷心悲命薄,幾人憤世作清談。何當放棹江湖去,澆水桃花共結庵!世人多在憂患苦難中,而生生難以脫卻這生死所累,直到臨歿方悟榮華富貴皆是空想,赤挑挑來去一場空。


    袁承天將這蓬發女放坐於地,心想:她這病症需鬼門十三針方可醫得,別無它法,湯藥治標而不治本,於事無補,隻有以針行穴,才要最為緊要。他取銀針在手,辨位認穴,一針鬼宮,入其人中三分處;二針名為鬼信,刺少商穴三分處;三針鬼壘,隱白穴三分處;四針鬼心,大陵穴五分許;五針是為鬼路,申脈三下;六針鬼枕,風府穴二分;七針鬼牀,頰車五分;八針鬼市,承槳穴三分;九針鬼窟,入勞宮穴二分;十針鬼堂,於上星二分處;十一針鬼藏,入禦玉穴三分;十二針鬼臣,入曲池穴五分;十三針鬼封,在舌苔下中縫刺出血,仍橫安針一枚,兩口合攏,舌不能動,此方法甚為有效,再使後溪二穴更為見效,男子先針左走起,女子則先針右走起,單日為陽,雙日為陰,陽日陽時針右轉;陰日陰時針左轉,如是針法,治療癲狂症狀,便見效果。袁承天此一陣下來,亦是汗漬漬而下。這女子神情好轉,唿吸轉為順暢。袁承天收針放入革囊中,內中更有刀圭藥,以備不時之需!


    袁承天見這女子神情不再癲狂不安,多年固疾今日得治,她心中亦是感激。袁承天解開她的穴道。這女子深以為謝,袁承天卻道不用。他又轉身解開那男子穴道。這男子早已聽到妻子所說之話,情知眼前這少年便是救命恩人。兩個人千恩萬謝。袁承天又從懷中取出五兩銀子留給他們,然後消失在黑夜之中。兩個人相對無語,心中隻是想:這少年非但相貌俊逸,更兼宅心仁厚,仁心仁術,這樣的少年在這世界上已是不多了!心中不由默禱上天祝這少年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又過幾日,這日晚間袁承天剛剛迴到住所,還未就寢,便聽到有人啪啪打門,聲音樂急促,仿佛有什麽天大的事情發生。袁承天打開大屋的木門,卻赫然見到清心格格正站在月光之下,呆呆看著他,亦是說不出的眷戀神情。袁承天道:“格格,天這樣晚了,你來作什麽?”清心格格這才說道:“我有緊要的事跟你說。”袁承天讓她進屋。清心格格抬頭見桌上猶自放著那柄軒轅神劍,隻見劍匣隱隱透著冰冷的殺氣,仿佛隨時隨地都可以躍出劍匣殺人於眼前。這軒轅神劍亦如人一般,透著正義凜然,大義不屈,忠義千秋的氣慨。清心格格這時心想:世間也許唯有袁大哥才堪擁有這故老相傳的絕世神劍;劍如其人,人如其劍,碧血丹心,可以昭昭為後人。袁承天見她怔怔出神,不知所想何故,便道:“清心你怎麽?”清心格格從幻夢中醒來,聽到袁大哥喊自己清心,心中不由一動,原來袁大哥還是忘不了自己!須知人生世間,愛一個人有多難,要放棄誰人可以做到?


    清心格格見袁大哥住所簡陋之極,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莫名的傷感,好一會兒才說道:“袁大哥,你可知道多福安前幾日已領詔旨去了伊犁,會同伊犁將軍一並剿滅昆侖派,隻怕趙掌門尚且不知,事有危殆,袁大哥你要早做打算,遲則生變,隻怕後侮也不及了。”袁承天聽了為之一動,說道:“清心你為何不早說?”清心格格不無委屈道:“我也是剛剛從我阿瑪那聽到,又況且你的住所我找了好久,今日再找到。”袁承天想想也是,自己又沒有將自己住的地方告訴她,你又何故怨人家不早說,想到這一拍頭腦,說道:“適才是我情形,言語無狀,清心你莫惱了?”本來清心格格聽袁大哥埋怨自己不早告訴他,便覺心中委屈,淚在眼中便要落下,此時又聽他小心認罪,見著袁大哥愧疚的樣子,也不再覺得委屈,不覺又破涕為笑,一時之間笑顏如花,明豔照人。他不覺看得出神。清心格格見袁大哥這樣怔怔出神,不覺問道:“袁大哥,你想什麽?”袁承天卻答非所問,笑道:“清心從來沒發現你的樣子這樣好看!”


    清心格格低下頭道:“那麽,你還怪我下嫁海查布麽?”袁承天聞言心中一痛,仿佛胸口又被鐵椎重重擊打,一種痛徹心肺,一時仿佛唿吸不上,難以為繼,看著眼前如花之人,自己竟不可以擁有,美好隻是一刹那,今生再也不可以在一起,也許隻有來生裏,兩個人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清心格格亦知承天哥哥一生悲苦,一生都在憂患中,輾轉於江湖,生生死死一場夢!蒼茫大地那是家?原來世上的人皆是匆匆過客,不帶走一絲塵埃!心若空,萬世皆空;心若死,看萬物皆是悲傷!問天下之人,誰人不死?誰人不苦?無人能逃脫這生死輪迴!赤挑挑來去無牽掛,參不透虎兕大夢歸?


    清心格格伏在袁承天肩臂,淚潸然而下,竟控製不住啜泣起來。袁承天道:“清心你不要哭了,你哭得我也傷心起來。你是將軍的人,海查布的阿瑪是為將軍,將來世襲,不比我強之萬倍麽?我隻是一個草莽漢子,不值得別人憐惜!我知我出身寒微,那配擁有你。清心你忘卻我吧!我是個不祥之人,想想可不是?袁門覆滅,昆侖派幾遭魔難,幾乎一蹶不振,這全因為我,——因為我命是天煞孤星,一生禍及周遭至親之人,無一幸免,所以清心咱們也許永遠不可以在一起,——也許這是上天已注定的結果,誰也沒有辦法去掙脫!”


    清心格格忽然叫道:“我不要這樣?承天哥哥你何苦這樣迫我傷心欲絕。我不怕生死,隻要和你在一起!”袁承天目光茫然,說道:“清心你又何苦自己為難自己,你已是將軍府的人,應該克守……”聽到此處清心格格推開袁承天,冷笑道:“我道為何?原來你嫌棄我已是人婦,要克守婦道!可是那是你們漢人迂腐的念頭,我卻不要遵從!”說著她將衣袖拉下,隻見玉臂之上晶然有朱紅的守宮砂,她抬頭看著袁承天道:“承天哥哥,我以前以為你是個瀟灑出塵,不拘塵俗的人,——原來你究於這樣迂腐不堪的念頭?你把清心當什麽人了?在你心念之中難道我還如那伶人女子?難道我下嫁海查布,是我的錯?是我皇帝哥哥的旨意,是我阿瑪的意思,你要我怎麽做?難道要我死給你看?承天哥哥,你何苦迫清心如此?”說罷她淚如雨下,仿佛梨花帶雨,讓人不堪忍視。


    袁承天沒想到清心格格如此柔腸百轉,情到悲處難自禁,不覺自己行為言語唐突,忙不迭道:“清心,我不是這樣想的,我……”一時他竟手足無措,臉紅了起來,後悔自己不智,徒讓人家女孩子哭得不休。(有人為情所傷,隻有感同身受的人才會明白世間情最傷人——銷骨蝕心,無有解藥!無人渡我,唯有自渡!看那紅塵萬丈中,盡多癡情怨女,以往過去迴不來,隻有餘生一個人孤獨飄零,飲悲食恨,這又怨得誰來,悔不當初,隻因當時已惘然,所以成悲成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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