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死,一念之間,無關乎以外之事;其實人生除死無大事!世間一本《南華真經》道盡人生生死大道!所謂執念一人不過是吾獨立於世,披發佯狂,指天笑地不為我過,看千古不過一瞬,看古今成敗,皆是往事。斯人獨立茫茫塵世,看那乾坤倒懸,江河日下,不得自由!苦歎千秋夢華,不過爾爾!想斯人不過如此,舍了罷,任風吹雨打而去。手捧《南華真經》,獨步蒼茫間,迴頭卻見石坊上寫“出生入死”,仿佛又見青衣使者稽首為禮道:“舍了罷,一切愁憂戚戚,不如歸去,看那青山藏我身!何關世上風與月!”忽然不見,不見青衣使者,不見花徑在前,不見蒼茫人世,不見古今明月;唯見蒼穹唿嘯,沉沉可哀,仿佛耳聆鬼哭狼嚎!拂琴與歌《廣陵散》,悲涼天地,肅氣殺殺,空添傷情!不知今月曾經照古人,今人何時笑古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心中有苦,眼內有淚,不可盡說!莫說莫說!仿佛吾之在世,一無是處,念故人之不可得,唯有在風中零亂,唯一人哭,唯一人笑,唯一人苦,唯一人樂,唯天地一成不變!古今同理,仰天地之高而不可得也!苦之世間,自由與尊嚴不可兼得?南華真人說生死,世上幾人參悟明白?


    袁承天此時不知為何想起南華真人說生死,一時之間大徹大悟,也許世間種種事情皆有天定,豈是人為!猶如那清心格格下嫁多查布,而自己雖痛不自己,但是一切都既定事實,是誰也無法更改!也許清心格格心中猶自恨他這個袁大哥——不肯放下民族大義和國家利益,讓她心灰意冷,萬念俱灰,不再有生之歡樂,隻有生之痛苦,卻無法向人言!每日見到多查布心中便戚戚複淒淒然,想起袁大哥俊逸的樣子,玉樹臨風猶在眼前,正所謂心中有他,眼中有淚,不可盡說痛苦!這是誰造成的?是天意還是人為?不可盡知?世上之事多是不由人為,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所謂天命所歸!


    忽然采薇姑娘大喊:“你們看?那是什麽?”袁承天順她喊的聲音張去,隻見遠處海麵駛來十幾艘海船,船頭架有火炮,船桅之上清國黃龍旗獵獵風響,向世人展示它們的威嚴。袁承天心想這一定是那羅軍門的海船戰艦而來。他又見嘉慶皇帝此時雖麵臨險境,而顯得有恃無恐。朱世傑手腕這時才可活動,他命手下之人揮刀要殺這嘉慶皇帝。他似乎拚著魚死網破之念頭也要殺這嘉慶。袁承天見他又要行兇,心想:這可不能。他視我為手足,此時他性命危殆,可不能坐視不管,想到此處,故伎重施。那名洪武門弟子功力尚淺,受石子襲擊不覺啊呀一聲,嗆啷一聲手中鋼刀落地。接著淩空又有石子飛來擊打在嘉慶皇帝周身穴道。其實這隻在刹那間,眾人隻顧看那海上戰船,誰也未留意是誰發這石子救下嘉慶皇帝。


    嘉慶皇帝不驚不怒,不嗔不喜,看了一眼袁承天,知他出手救了自己,含而不笑,心中隻是想:朕受命於天,是為紫薇星座,爾等豈能窺伺?朕之於袁兄弟情愈手足,猶勝那漢帝劉欣之於董賢!朕從不負袁兄弟,袁兄弟亦不負於朕!


    他甫得自由,周身難免尚有麻林,因為穴道被製時間長了,血流不暢,容脈不通,但是他是身有武功之人,所以也隻是片刻之間,便周身經脈貫通。他見眾人都注目於海上戰船,無人留意於他,便躍身而去,幾個起落已奔近大海之邊。這下實在出乎眾人意料,連袁承天也未想到這位養尊處優的少年皇帝亦有些之能。


    朱世傑眼見得大敵得脫氣得無以複加,大叫大嚷道:“你們還怔在這幹麽?還不放箭射殺!”他因為適才受石子襲去,便不能有所行動。複明社中的弟子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因為人人卑視這人行為卑劣,這樣殺人殊非英雄所為!世間所謂“盜亦有道”,不能壞了規矩,所以隻有他洪武門的弟子聽他調遣,旁人可不聽他命令。朱世傑見狀,不覺有些尷尬,心中大怒:好你個複明社,眼見那滿洲皇帝而去,而不出手射殺,真是可惡之極!你們這幹人全然沒把我朱世傑放在眼中,實在可恨之極!可是他也是無法,因為人家複明社的弟子門人幹嘛要聽你的話?他唯有自怨自艾,可是他內心著實不甘,還要爭爭,心想:不要你們複明社出頭,今日我也要殺了這滿人皇帝,這天下還要是我朱姓天下!


    他努力活動一下手臂,覺得可以搭弓射箭,向身旁弟子索要弓箭,左手拉弓,右手搭箭,看準嘉慶皇帝所去方向,嗖地的出一箭,接著又搭上一箭,接連身去七八箭。唯有先前那箭去勢勁急,射中嘉慶的肩臂,餘箭去勢尚衰,更兼得嘉慶皇帝又邁出去幾大開外,所以一一落空,射落地上,猶自錚錚作響,可見這朱世傑勢在殺其滅口,隻是事與願違,不能實現。他心下著實懊惱,待要躍起追趕已是不能,因為他被袁承天小石子擊中穴道,經脈有滯,不似常人,行走多有不便,隻有見他逸去。旁的洪武門弟子反應過來追去已是晚了。


    隻見嘉慶皇帝躍身離岸上了海邊一艘小船,張帆起航,不一刻便離岸很遠了,可見他盡平生所能。海島上眾人見他去遠了,都無可奈何。忽然一聲驚天動地,海上的艦船發來炮彈,落在島上,四下爆炸開來。山石亂飛,將不少複明社弟子炸死。眾人見這情形,紛紛向山上高處而去。不料對方不肯罷休,又是幾炮打來,將這小島轟得幾乎地動山搖,看來這位羅軍門誓要將小島夷為平地才肯幹休。袁承天這時心中隱隱痛悔,是不是自己太仁慈,暗中出手救了嘉慶皇帝,反過他的屬下竟要炮轟日月島,要合島之人死無葬身之地,如果島上之人都死了,豈不是自己罪過,想到此處有些後悔自己出手救了嘉慶皇帝。


    又是十枚炮彈飛來,在小島四處炸開,一片火海。島上山林樹木燃燒起來,將房舍燒成白地。複明社總舵從此不複存在,弟子門人死亡殆盡。這時杜縱橫受傷血流不止,因為被一塊炸飛的大石擊斷左臂。還好采薇姑娘恙,為他包紮止血。朱世傑手下隻剩下他和那女子沒有受傷。朱世傑恨恨道:“讓他逃走了,更可恨那般還有上官可情。——咱們沒有要挾之人,他無有後顧之憂,盡情炮轟小島,這是要誅殺殆盡!不行,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一拚。”他向那女子道:“蓮姑,你怕不怕死?”原來這女子名叫蓮姑。蓮姑此時苦笑道:“造反且不怕,何懼生死!朱大哥有話盡說無妨。”朱世傑看了一眼死亡的洪武門弟子,說道:“咱們此時也顧不得這些好兄弟,暫且保全性命,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待將來東山再起,再殺這滿人皇帝不遲。”蓮姑用手握住朱世傑的手,言道:“但教反清複明有望,死且不懼,何怕其它!”


    他二人向小島的左邊躍身而去,在一處島岸的狹長港口處停泊一艘小船。他們並不向袁承天他招唿,不管別人生死,似乎別人生死無關乎重要,隻要他們得已保全性命也就是了。朱世傑此時依舊對複明社眾弟子和杜縱橫存芥蒂,怪他們不為自己所用,所以對杜縱橫、采薇和袁承天並不理會,隻顧自己安危。


    他們駕船離島。這是羅軍門駕船靠岸。隻見他的座船之上嘉慶皇帝高踞在坐,因為他離島不遠便和羅軍門海船不期而遇。羅軍門曾上京述職時,麵見過皇帝,自然認得,便忙不迭恭迎聖駕上船,隻說臣有罪,讓皇上受驚。嘉慶心想這那關你的事,全是朕一己行事,但憑喜好,以至有此一厄,但是這話又不能說出口,便對他道:“羅軍門對這幹逆賊務必除惡務盡,否則將來春風吹又生,反受其害!”羅軍門自然領受,指揮座船向海島駛來。這時先鋒的船隻到了島上查看死亡情形,便迴羅軍門大船迴報:“稟軍門,標下上島查看亂黨忤逆死亡情形,隻是不見首惡之人,再行查看見東北方向海上不遠有隻小船離島而去,似乎便是那亂黨頭子朱世傑。”羅軍門道:“我知道了。”嘉慶皇帝道:“羅軍門,為何不派大船追趕,讓他們逃去?”


    羅軍門笑道:“皇上盡可放心,他不出五裏便船毀人亡,——我早就料到他們要逃離此島,如此便在船上動了手腳。船上艙板本來堅固異常,我讓水手將它們一一鬆動,便會進水,我又讓他們放上炸藥。這種炸藥遇水既炸,這樣一來保管他們葬身海底,成了魚腹中之物!”


    嘉慶皇帝見這羅軍門如此小心在意,不出紕露,心想將來可堪大用。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便抬望眼向大海深處看去,隻見大海之中一前後兩艘小船在波濤起伏中前行;前者是朱世傑和那蓮姑,後者卻是袁承天和那采薇姑娘,——本來袁承天是杜縱橫一同乘船離島,以免被官軍捕殺,可是杜縱橫不肯,他要留下來與日月島共存亡,抱著必死之心!袁承天和采薇二人勸說不動,隻有徑自駕船離去。采薇依依不舍,喃喃道:“義父,采薇不能守護你的義塚,是為不孝,九泉之下你一定怨恨於我吧!”袁承天掌舵前行,見采薇姑娘此情此晃,說道:“丘幫主是個深明大義的人,決然不會怨恨於你。現下複明社危亡之秋,弟子死亡殆盡,隻剩下你?你怎麽可以自暴自棄,你要堅強努力活下去,否則九泉之下的丘幫主也難暝目!”采薇經袁承天一番開導,猶姑醍醐灌頂,忽然省悟:我要好好活下去,將來好殺鷹爪子,為義父複仇。想到此處她不再自悲自苦,神情昂然,心中默禱:義父,你放心,采薇決不會灰心喪氣,一定好好活下去。”袁承天見她神情好轉,知她為自己言語所動。


    嘉慶皇帝見狀心下大驚,便急急問這羅軍門這小船之上可曾動過手腳。羅軍門不知何顧,但見皇帝神情關心之至,便知必有原由,但是也不能隱瞞,隻有照實而言。嘉慶皇帝得知這小船上亦有炸藥,失聲道:“這下可糟了,袁兄弟性命豈不危矣?”羅軍門見這情形,便猜到幾分,說道:“皇上,怎麽?”嘉慶皇帝道:“你不知道世上他人皆可死,唯有這袁兄弟不可以?”羅軍門自然不敢問皇帝為什麽?隱隱覺得他們定是情逾手足,不可盡言!隻是現在便是趕去也是無法,因為隻怕此刻船早已進水,不一刻炸藥便會爆炸。


    忽然海麵之上有船爆炸。嘉慶皇帝麵容失色,不覺驚唿出聲,心想袁兄弟難道就此喪命於這茫茫大海之中,心中不由戚戚然。羅軍門見狀也是懊悔連連,心想自己無心之過竟害得皇帝心念之人喪命於大海之中。嘉慶皇帝遠遠見那兩艘船隻浸入海水,殘骸沉於海底,心中說不出的痛,心想從此一別,今生再難見這袁兄弟!上官可情這時走來,輕聲安慰道:“皇上,人之生死上天皆已注定,也不必的怨自艾了!”嘉慶皇帝想想確也如此,可是心中依舊放不下,不覺淚如雨下。


    羅軍門見狀惶恐之至,慌忙下跪請罪道:“皇上,都是卑鄙之過,請皇上處置!”嘉慶皇帝這時才發現自己一時忘形,忙收住淚水,用龍袍衣袖揾去英雄淚,看著羅軍門,溫言道:“軍門何過之有?為國殺賊,奇功一件,救朕於海島亦是不世之功!朕感激還來不及,豈會降罪於你,隻是……”他收住話頭不再說下去,言下之意袁兄弟就此而歿,未免是為憾事,可是事已發生,誰也無法扭轉乾坤,隻有隨其自去。羅軍門見皇帝並未降罪,便退下。


    日頭在西方照耀大船,嘉慶皇帝鬱鬱寡歡。他視袁承天為英雄,在他眼中餘眾皆不足畏,唯有袁兄弟可堪稱為英雄,能與他逐鹿中土的唯有袁兄弟,餘下皆是不堪。雖然他有時也執念,不肯為其所用,可是這是對故國忠義千秋的義氣,是對君王的忠貞不渝,是對天下民族的憐憫,不是小人之心,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更不是為了心中的欲念!放眼天下,世之有幾人?如果他去了,嘉慶皇帝該是寂寞的,因為與英雄為敵,是為平生所願!可是這一切隨著船沉大海,一切都消亡了。


    上官可情道:“永傑,複明社和洪武門盡皆覆滅,你再也無後顧之憂,你為什麽還不高興?”她見羅軍門告退,不在皇帝身邊才這樣稱謂,否則可大地不妥。嘉慶皇帝道:“這幹忤逆亂黨死不足惜!隻是袁兄弟他……”上官可情道:“永傑,你所說的可是袁承天——袁門的少主——袁督師的後人——昆侖派掌門趙相承的弟子?”


    嘉慶皇帝道:“你卻怎麽知道?”上官可情道:“江湖上的事,我還是多少知道的。”嘉慶皇帝道:“天下人都念朕之惡,而不思之好,那年江蘇淮安發生洪災,黃河決口,災民受累,以至饑不裹腹,衣不遮體。朕聞知,心中感傷,要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朕有體恤萬民之心,放眼天下,凡天下百姓皆朕之子民,生死關乎國運,朕便拔賑災銀兩於災區。但是地方官員貪瀆成風,朕亦是耳聞,便派員查察。這時節發生一件大案,可情你知道麽?”


    上官可情道:“當時亦有耳。”嘉慶皇帝道:“你說來聽聽。”上官可情看了嘉慶帝一眼,心想:你不比我清楚,卻要我說,是考驗我來著?說又何妨。”上官可情道:“當時皇上你可是拔款三十萬兩銀子用以賑災。江蘇知府便分拔各災區,山陽縣十萬兩白銀。可是當時朝廷尤其皇上你擔心下麵官僚通統作弊,欺上瞞下,冒領官銀,便派大員下查,結果都無功而返。皇上你又派李玉昌前進查察,尤以山陽縣為重。”嘉慶皇帝聽了甚為欣慰,便聽她說下去。


    上官可情道:“這李大人初入官場,不諳內情,隻以公事公辦,從不循私舞弊,所以新近跟隨的長隨馬連升、顧祥和李祥甚為不滿,因為撈不到外快,而心中生恨。”嘉慶皇帝這時說道:“有時官員雖為清天,隻恨屬下貪汙受賄,甚為可惡,這也是天下積病,非我朝所有。”上官可情心想:“這話不假,卻也如此。”


    上官可情看了嘉慶一眼,心想:原來你知道的焉多,可是為何不大力整治吏治,讓天澄清,不再有餓死人的事情發生?嘉慶皇帝看她奇怪的表情,知她心中所想,說道:“可情,枉你多讀詩書,怎麽便不明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是治世明言,一個人雅量盡可以高雅,而不能目無下塵,否則誰還和你做朋友?所謂陰陽相和,讓朝中的忠臣和權臣互相製衡,而朕掌控一切,不是很好麽?”上官可情看這年輕的皇帝說出這通篇大道理,不由感慨道:“永傑你真是睿智天成,隱藏不露,表麵庸庸無為,實則殺伐皆在我手!”嘉慶皇帝笑道:“可情,做為一國之君,從來政務國事,千頭萬緒紛至遝來,朕隻一人,你說不讓手下臣子去做,那麽朕一個人還不累死,有時候未必非要事事躬親,那樣著實無趣味了。否則人生意義何在?”他見上官可情不答,又說道:“朝中有人圖謀不軌,想要朕的天下,隻是未免異想天開,朕授命於天,是天命所歸,位列紫薇星座,箕星星位,天上有位,對照地上是為燕京之分野,應在帝都;上天已有安排,天上有位,地上分野,是旁人所無法改變!縱使權奸一時得逞,得有皇位,隻怕也不長久,非是真命天子。”上官可情道:“永傑此次本來可以在宮中,你卻非要出宮尋那袁承天,險險命喪此地,還好冥冥之中神靈,否則可難說了。”嘉慶皇帝道:“什麽神靈護佑,那是袁兄弟暗中出手救的我。因為他不能夠公開反對那朱世傑殺我,否則成了眾矢之的,非但救不下我,反惹麻煩!”


    上官可情接著說道:“這李玉昌大人平素為人剛正不阿,最見不得為非作歹的小人,更何況此次查賑關乎淮安山陽縣萬千百姓,所以他一到山陽便親自親為,去鄉下一家一戶一人清查。這時山陽縣令王申漢得知大驚,因為此人是雁過拔毛的腳色,對山陽縣製下百姓苛政猶來已久,所以得知李大人親下鄉下查賑,能不心驚?因為下放山陽縣的十萬兩銀子他便貪去四分之一,如果被李玉昌查實,那麽便是禍事連連,殺頭之罪。他便私下買通三個長隨李祥、顧祥和馬連生。這三個人見錢眼快,違背良心,便暗中作手腳害了李玉昌李大人。”嘉慶皇帝道:“事後查察,確實如此,可憎這三個長隨,本應照應主人,可是卻違背良心,謀害主人,甚為可惡。”


    上官可情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有仁愛之心,所以發放災銀,以救萬民於水火,可是底下官員卻層層盤剝,從災民口中奪食,不可謂不喪盡天良!”嘉慶皇帝道:“其實,從來的皇帝都體恤萬民,朕之有過,亦不遮攔,便如那年複明社丘方絕丘幫主勾連宮內太監裏應外合,攻進禁城,幸好天佑我大清,將逆黨幾乎誅殺待盡。事後朕思乃我之過,施政有錯,未察查民間疾苦,朕躬有罪,便下‘罪己詔’,深為自責。這是唐宋以來未有之事,是為愛新覺羅氏之恥,下詔陳罪,以為開脫。”上官可情道:“永傑你有這份勇氣,實在可嘉!也許天下漢人從未放棄‘反清複明’的信念?他們總以為愛新覺羅氏乃關外蠻夷,教化未開,不足以統領中土漢人王朝?”


    嘉慶皇帝抬頭看看蒼穹,又見雲暗風疾,似乎不一刻便有一場雨。又見海上海鷗飛來,呀呀叫著。嘉慶皇帝道:“漢人當中有好皇帝,也有無能之君;豈難道我滿洲人中便沒有開明君主?”上官可情見他此時仿佛眼中有淚,心中有悲,想想不錯,人生世間,誰人不苦?誰人不悲?誰人又不傷心無地?便是皇帝也難幸免,便如唐明皇李隆基也保不住貴妃玉環縊死馬嵬驛,是為千古恨事!


    嘉慶皇帝這時說道:“李玉昌在山陽查賑不出一年,有日清晨他的長隨顧祥和馬連生拍叫主人不見迴應,便撞破房門,隻見李玉昌已在屋中自縊身亡。他們二人便慌忙通報山陽知縣王申漢。王申漢大驚,率仵作匆匆趕去,並詳加勘問李玉昌進來行為如何,是否事出反常?那顧祥和馬連生便說主人近日總是鬱鬱寡歡,長噓短歎,似有隱事在心,不料他竟自想不開,自縊而亡。王申漢勸慰一番,令仵作勘察。仵作卻說是自縊身亡絲毫不差。他又上報知府王轂。王轂查看無誤上報上司。以後便告知李玉昌家人棺槨盛殮,帶迴山東老家安葬。那年說來也怪,天寒地凍,掘地不成,隻能將棺槨暫厝,以待雪化之時再行安葬。”


    上官可情道:“這事當事之時,傳得天下沸沸揚揚,都是李大人英年早逝,著實可惜。雖然覺得事出蹊蹺,但是此事已層層上報刑部,已蓋棺論定,似乎事實如此,不可追究。”


    嘉慶皇帝道:“朕當時看到了刑部折子,覺得似乎那裏不對,想這李玉昌如此年紀,便自盡而亡,似乎於理不通。可是江蘇巡撫汪日章和知府王轂上折子言之鑿鑿說是自縊身亡,有仵作的勘察格目。朕也就置之不理。”


    上官可情忽然說道:“天之異常,必有奇冤。李大人遺孀林氏整理相公遺物,發現所穿衣衫有血汙,便心生懷疑:夫君若是自縊,脖頸窒息,不敢有血汙,便將此事告訴族叔李太清。李太清是李玉昌的族叔,是個武舉人,頗有見識,覺得事出反常,又想起當初他扶靈之時,王申漢甚是殷勤有加,又給了自己些許銀兩,便覺那裏不對。他聽林氏如此訴說,便決意開棺驗屍,還侄兒李玉昌一個公道。”


    嘉慶皇帝心想可情你知道的還不少,隻是此事之中細節原委未必知之甚詳,朕是親問此事的人,自然知之甚詳。他接著說道:“李太清請人驗明屍身,結果是李玉昌身中巨毒,毒未至腹,而遭人勒痕,是在生前被人縊死,不是單純的自殺身亡。李家人震驚非常。推薦李太清上京督察院京控。督察院和刑部折子到了朕的手中。朕當時龍顏震怒,這還了得,李玉昌是朕派去查賑的官員,你們竟敢殺害朝廷命官,也就是像當於殺朕一般。朕下旨徹查此案,無枉無縱,一查到底,決不姑息養奸。”


    上官可情道:“當時,我和二叔也風聞此事,覺得淮安官府必受牽連,死人必多,牽連株連的人也必多。也許天道好還,從來不假。”


    嘉慶皇帝道:“仵作重驗李玉昌屍骨,用的是當年宋提刑宋慈蒸骨驗毒之法。奇哉怪也,水卻是清白,不是黑青,難道這李玉昌果是自縊而亡。朕當時與臨現場,覺得不可思夷。還是李太清一心為侄兒討迴公道,撲著大鍋之前手抄熱水嚐之,叫道:裏麵有鹽。朕親自察查,仵作竟敢私做手腳,真是大膽至極。拖去打死,再換仵作。終於驗明是中毒之死,而未毒發之前遭人勒縊。嚴勘之下李玉昌三個長隨一一招供,受了王申漢九千兩銀子殺害主人之事。而知縣王申漢又買通知府王轂便不詳加勘查,便定了自縊身亡,還有江蘇巡撫汪日章都難脫幹係,朕下令將長隨顧祥、李祥和馬連生就李玉昌塚前口剮之,知縣王申漢處以死刑,流放汪日章等一幹從犯發配黑龍江服苦役。朕雖處決這一幹人等,猶有不平,在李玉昌塚下寫下憫忠詩,以示旌表,讓人刻碑傳揚天下,讓世人以知忠臣孝子,人人敬,奸賊賊子人人恨!”


    上官可情看著嘉慶皇帝堅毅果敢的神情,心想:他也許是個好皇帝,隻可惜在有些人眼中他殊非聖明,似乎碌碌無為,一事無成,讓朝中奸黨作亂;可是國家大事豈能兒戲,不經熟慮,便枉自行動,那樣可是牽一發動全身,危殆已及,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以向朝中奸黨發難,否則自身反受其害。嘉慶皇帝忽又道:“傻孩子,治大國如烹小鮮方是上上之策!朕本想向奸黨,可是時機不到,縱然發難也是枉然,反而打草驚蛇,全局皆輸!”上官可情道:“你身邊不是有王叔舒爾哈齊可以佐助?”嘉慶皇帝道:“不可以,隻有緩而圖之,水到渠成,也不急在一時。”


    這時海麵上朱世傑和袁承天座船皆沉於茫茫大海。嘉慶皇帝見狀隻有望洋興歎,心中懊惱連連。上官可情安慰他道:“永傑,人之生死皆有天定,你也用不著自怨自艾?想這世上一日病死,無故而死之人何止千萬,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嘉慶皇帝卻道:“世上之人各各不同,有人碌碌無為,與草木同生死,死不足惜;有人碧血丹心,忠義千秋,是為英雄!那麽英雄之死另當別論!袁兄弟之與我猶勝當年漢帝劉欣之與董賢。朕能不傷情,袁兄弟一向孤高傲骨,不與凡塵同列,情性雅致脫俗,非常人可比也!朕念他飄逸絕塵,猶勝宋玉,是個不世出的人物!可惜今日一旦命喪茫茫大海,能不傷悲?以後那裏尋英雄,壯誌說天闊,睥睨天下,誰與當鋒!君臨天下,朕亦是寂寞無兩!”


    上官可情亦是無言,在想:如果有一日我不可以和永傑在一起,你定當寂寞難忘,因為這世上我來過,這世上也隻有一個可情和一個永傑,以後百年後再無此二人,那該當多麽寂寞無聊!


    當袁承天和采薇駕舟離島之時,猶見杜縱橫不可離去,他要守護幫主之塚不受他人踐踏,可見其肝膽昆侖!采薇眼淚禁不住流下,喃喃道:“義父,采薇無能,禁不能守護你墓塚……”袁承天道:“采薇姑娘,丘幫主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你的。你還要堅強活下去。”采薇淚眼朦朦朧朧,看袁大哥那堅毅果敢的神情,心中一酸,竟而撲在袁大哥肩臂嚶嚶哭了起來,仿佛一個身世無著的可憐孩子。


    袁承天也不好意思用手去推,任由她哭泣。忽然船艙進水,袁承天情知不妙,接著聞著火硝之味,暗叫不好,知道船上有炸藥,待要離船已是晚矣,一聲巨響,座船爆炸,碎屑紛紛入海。還好便在爆炸一瞬間袁承天抱起采薇姑娘縱身入海,所以並未波及。他已然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親的繁文縟節,生死關頭,求生第一。遠處海麵上朱世傑的座船亦是四分五裂,炸沉海底,生死難卜,隻有聽天由命。袁承天自是無暇顧及,所以也隻有看著這位明室王孫自沉海底。他也隻有自求多福。


    袁承天懷抱采薇姑娘,兩個人身子便沉,直向下沉去。還好袁承天腳踏海水,以力借力,身子上浮,伸頭喘了口氣。這時采薇咕冬冬喝了幾口海水,頭腦暈眩,眼前朦朦朧朧,仿佛隻見海水,不見其它,頭腦之中一片空白。袁承天雖武功在身,奈何海中不比平地,不能任意挪動,不一刻便勁疲力竭,隻有任身體下沉,心中升起一個念頭:此生完矣!還說什麽反清複明,隻不過清秋大夢一場!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迷迷中,仿佛身上有什麽東西托負二人在海水之上同行。袁承天還是內力尚強,努力收息睜開困倦乏力的雙眼,很是吃了一驚,但見一隻碩大海龜正托負二人在海麵上前行,衝開波濤,劃動四趾。它身前身後是四五隻如它一般大的海龜護佑它前行。此時已是夜晚時分,天上星光閃爍,海水上下起伏。這個領頭海龜便是當年袁承天在浮煙島所救治的海龜,經年不見又長大了不少。原來這日月島離浮煙島也不太遠。這些海龜在海中遊戈覓食,不意見到昔日恩人,它便負他們二人脫離困境。


    袁承天手拍打海龜的寬大貝殼,說道:“龜兄,幸好有你們相助,否則我和采薇姑娘便命喪海底。”這隻大海龜似乎聽懂人語,便仰首長鳴,聲聞數裏。這是它歡快的聲音,表示快樂,因為見到曾經出手救自己的少年,隻是現在他似乎多經憂患,明白生存不易,臉上少了稚氣,多了憂患,多了滄桑,多了對世道??不平的感悟!


    又到浮煙島,景物依舊,隻是讓人徒增傷感。想像當初自已和袁枚袁幫主浮舟海上,壯誌說天闊,意氣風發,誰知甫一上島,便禍不旋踵,袁幫竟自身殞於此。自己也曾有意來此島迎迴袁幫主遺骨去丐幫,讓他們自行安排,這樣似乎有越俎代庖之嫌,可是誰教自己和袁幫主義氣相投,又何必斤斤計較無謂的事情。


    采薇姑娘悠悠醒轉,隻見麵前一堆篝火,一陣清香撲鼻而來,原來火上烤炙魚蝦,讓人垂涎三尺。隻見袁大哥正背對自己,仿佛有著心事。她知道袁大哥一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有時如那《石頭記》中的賈寶石,冥頑不靈,不通時務,而且倔強;別人看他不起他也不惱,別人奉迎他他也不喜!他厭惡所謂功名仕途,他喜陶淵明那般高風亮節,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千古風範!他有著先祖袁督師倔強的性格,不會曲迎奉事,折腰事權貴,對上不阿於奉迎,對下不橫眉冷目。偌說世間那寶玉寶二爺是奇男子,袁承天亦不惶多讓。他有著寶玉般地心思,天下女子冰清玉潔,所謂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山川靈秀,閨閣之中多出奇女子。采薇姑娘喜歡袁大哥一本正經說事,尤其在那寧古塔時說道南華真人說生死,讓人直覺人生不過悠悠大夢一場,生不足喜,死不足悲,看透生死,參透陰陽,有始有終,方為人生大道!


    袁承天聽到身後聲響,轉頭但見采薇姑娘怔怔然看著自己,臉上有悲,目中有淚,心想:大約她又想起日月島今日被官兵炮彈轟炸複明社,島上門人弟子死亡殆盡,可說複明社毀於一旦,怎不讓人生悲。采薇姑娘這時也發覺自己一時忘情失態,仿手撚衣角,低下頭,臉不由紅了起來。衣服已被篝火烘幹了。袁承天見她低下頭,知她心中有事。過了一會兒,說道:“采薇姑娘將來咱們迴歸中土,你作何打算。”采薇姑娘聞言又是淚眼婆娑道:“還能怎樣?……我一個弱女子?現在複明社沒有了,義父也沒有了,……我真不知道該當如何是好?”


    袁承天心念一想:莫如讓她去昆侖派,讓師父收她為徒豈不是好?他將這想法說給采薇聽,采薇當然答應。因為她內心有一個想:這樣可以天天看袁大哥!能看到袁大哥,自己便歡喜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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